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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阿寶不響。滬生說,老娘思想太複雜,薛阿姨一把年紀了,會有啥事體。阿寶說,二樓女人如果全部有問題,上海要造反了。滬生說,樓上樓下,孤男寡女,擦槍走火。小毛壓低聲音說,我哪裡會,薛阿姨,六十朝上的女人了。滬生說,看上去五十出頭。小毛說,阿姨的男人死得早,談過幾次,最後談了一個離休幹部,結果也吵翻,現在是死心了。滬生說,男女談到感情,問題就來了。小毛說,是呀,老幹部,講起來兩袖清風,認真算一筆開銷帳,七七八八一加,就算樸素到房間裡剩一隻痰盂,國家開銷的鈔票,照樣成千上萬,但是薛阿姨喜歡,答應面談,第二趟見面,大熱天,薛阿姨回來講,是皮膚太敏感,吃不消,因此結束了。滬生說,兩個人是去游泳。小毛說,是去夜公園,薛阿姨穿裙子,端端正正,到樹林裡一坐,老幹部不談思想情操,不談革命故事,坐五分鐘,就搭了薛阿姨的腰眼,稱讚薛阿姨皮膚滴滑,阿姨一嚇,跳起來就逃回弄堂。薛阿姨講,腰眼這塊皮膚,已經太平好多年,老幹部的手勢,黏嗒嗒,像一條蛇,阿姨一身冷汗,這只老頭子,講起來參加革命早,一腦子是女人。滬生說,老幹部有幾等幾樣,做這種動作,已經算有情調,有思想了。小毛說,腰眼有啥關係,薛阿姨太容易緊張,後來。滬生說,啊,還有後來。

  小毛放低聲音說,從此腰眼裡就不適意。阿寶說,說書先生,儘量放噱。小毛說,真事體呀,老兄弟面前,我只賣陽春麵,不加澆頭,有啥講啥。有天吃了中飯,薛阿姨進來對我講,小毛,阿姨腰身不適意,幫阿姨推拿。我講,阿姨,我不懂推拿。薛阿姨講,人人曉得,小毛學過拳頭,弄堂裡,爺叔阿爹,頭頸別筋,落枕,漏肩風,小毛弄過多少次,阿姨一本賬,為啥阿姨身體不舒服,小毛就偷懶,對阿姨有啥意見。我搖頭講,無啥意見,我是三腳貓,不正規的。我一面講,一面立起來。這天整幢房子裡,只有我跟阿姨兩個人,穿堂風陰涼,阿姨走進房間,我覺得正常,但是嗒的一響,阿姨鎖了門,我覺得不對了。阿姨進了後間,我跟進去,地方太小,大床旁邊,只有兩尺距離。我講,阿姨啥地方不適意。阿姨撩開襯衫講,腰眼連到大腿,酸是真酸。我講,阿姨,還是請到外面大房間,骨牌凳上坐穩,刮痧,還是推拿。阿姨說,外面太亮,我難為情,還是此地吧。阿姨講得有理,後間比較暗,床上一張篾席,靜一點,陰涼。我講好吧。剛剛講了這句,阿姨的衣裳,撩到胸口以上,下面褪下去,褪到小腿。我一嚇講,喂,阿姨,阿姨。阿姨不響,橫到床上,背朝上,全身擺平,肩胛一直到膝蓋,全部是光的。我嚇得要死。小房間暗,老席子醬油顏色,當中雪白一段,好比半夜三更,淘籮裡擺了一段藕,一段山東白蘿蔔,一段刀切饅頭。眼前這一段,雪雪白,看不到一粒痣,看不出年齡。我心裡窮跳,表面無介事。我講,哪裡酸痛呢。阿姨講,動手呀。我撳上去問,此地是吧,對吧。我心裡問,現在哪能辦,哪能辦,我這是尋死,作死。滬生說,哪能辦。阿寶說,不曉得哪能辦。

  滬生說,後來呢。小毛看看周圍,放低聲音說,我想來想去,跟自家講,小毛不是這種人,見得多了,要靜下來,小毛是有經驗男人,至真男人,不作興,不可以。滬生說,講得越來越輕了,響一點好吧。小毛吃一口水,看看四周說,做人難到這種地步,等於一個人,餓了三四天了,面前擺了一條刀切饅頭,發得又松又軟又白,可以看,可以動,可以吃。但我絕對不可以吃。思想要轉變,要戒。實在難,難到我咬牙切齒,眼看精白饅頭,腦子要轉變,硬要看成一塊桐油石灰,一段石膏像,白水泥,我苦頭吃足,我這種情況,阿寶相信吧。阿寶說,相信。小毛說,滬生相信吧。滬生說,太為難了,這種故事,造不出來的。小毛說,我一面推,一面撳。阿姨哼起來。我講,阿姨不要響,不要發聲音,外面聽見了。阿姨講,整幢房子,只有兩個人,不哼出來,我不適意。滬生說,要死了,唐僧也經不起這種考驗。

  小毛說,我只能不響,分心去想隔壁蘇州河,想過去香煙牌子,水滸一百單八將,一個一個背,想到呼保義,撳一記,想到九紋龍,弄一記。後來上下推拿,背脊骨推到大腿,照規矩上下兩記,我想語錄,一不怕苦,兩不怕死。我娘講了,一想到領袖,眼目光明,春香講過,偷的水是甜的,偷的餅是酥的,困難中,只有求告上帝。我有啥辦法。如果我一走了之,也就好了,我心裡只背上帝兩句,我怕啥,怕啥,弄得我一身汗,我容易吧,我覺得好了,光明了,思想轉變了,可以做雷鋒,可以不近女色。推拿醫生,看來是最苦的職業,結果,我弄了三十多分鐘,必須不停推,拿,問,讓阿姨有面子,後來,阿姨不響了,一聲不響。我講,阿姨,可以了,可以起來了。阿姨一聲不響。我走到外間,等了一歇,阿姨穿好衣裳出來,悶聲不響,面色不好,低了頭,開門出去,哐的一關門,就走了,謝也不謝一句。三天裡,薛阿姨見了我,根本不睬。

  小毛停下來,吃了一口水。滬生不響。阿寶也不響。護士進來發藥。走到旁邊床位,老先生挺屍一樣要坐起來,手綁到床上叫,媽媽,媽媽呀。滬生說,小毛萬一忍不住呢,其實,年齡不是問題。小毛說,薛阿姨四個女兒,個個厲害,經常回娘家,包括四個女婿,見了我,本就是面孔鐵板,板進板出。如果有了這種故事,阿姨的脾氣,也不瞭解,萬一天天要推要拿,要嗲要叫,天天要做,我等於頂石臼唱戲,女兒女婿八個,弄堂裡老老小小,這一大批人是啥反應,有啥好結果,我跟我的姆媽,如何交代,以後,難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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