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繁花 | 上頁 下頁
六〇


  阿寶說,不會的。李李說,當時我經濟不穩,所謂高級模特班,做高檔時裝表演,有點收入,經常也做低級生活,到各大夜總會,包括香港,走小T台,走到吧台當中,一小塊地方,腳尖碰得到觀眾酒杯,吧台周圍,全部是人,穿得太風涼,現在講丁字褲,算啥,前後一樣細丁字,見過吧。每次我是不答應的。客人有多少下作,燈光雪亮,面孔貼近我大腿了,有人還要用望遠鏡。領班天天罵人,講某某某客人,剛才大笑,因為某某小姐,剃得不清爽,因此個人衛生,要更認真細緻。只有我不理睬,認為這是放屁,我經常不上班,再窮我也不穿,團裡有個小姊妹叫咪咪,一直跟我好,自從算命先生講後,我發覺咪咪走了壞道,前後一樣的細丁字,咪咪總想誘我上身,我警惕了。新來一個小姐妹,心相跟我差不多,叫小芙蓉,平時少言少語,對我一點不熱情,跟我一樣,討厭領班,小芙蓉來的第二天,大家到一個高級場所表演,這次不是走小T台,走鏡子地板,兩面兩排觀眾椅子,當天衣裳,全部是蓬蓬裙,加秋冬大褸,我覺得可以,格調高檔,沒想到,等大家到化妝間穿襪子階段,領班進來講,今朝全體脫光底褲。大家一呆。領班說,不要嚇,不要緊,因為外面是穿裙子,裡面光,這是流行趨勢,正常。小芙蓉講,這肯定學日本了,日本法律規定,禁止當面暴露下身,鏡子反照出來,不算當面,鑽法律空當。我不響,我不脫。小芙蓉也不脫。領班講,好,結束以後,再跟李李算帳。小芙蓉,到底穿還是不穿,鈔票要吧。後來小芙蓉嚇了,跟大家一道,光了屁股,穿裙子出去。我貼近後臺看。照規矩,小芙蓉跟小姐妹慢慢走過鏡板,立定,轉身。我一看,這批人還要半蹲,做馬步,這是人做的生活吧。講起來穿裙子,穿大褸出去,冠冕堂皇。這天的客人,一半還穿禮服,表面斯文,看不見一隻望遠鏡,但每只眼睛,全部看地板,就是看鏡子,我想不通了,男人的腦子,為啥騷到這種程度。阿寶不響。

  李李說,等表演結束,小芙蓉一個人縮到角落裡不響。咪咪講,擺啥膘勁呢,讓男人看到屁股,又有啥呢。小芙蓉不響。領班看看我,表面罵小芙蓉講,走了幾趟,小芙蓉缺幾塊肉吧,不要學有種人,銅鈿不賺,拉別人墊背,做瘟生,我現在講清爽,任何人,不要以為自家是金逼,銀逼,沒有這種事體的,大家全部是普通逼,有啥稀奇,有啥了不起的。

  阿寶說,領班太刁了。李李說,領班講了,北方人一直講裝逼,現在各行各業,樣樣是裝的,講到底,有意思吧,裝得花頭經十足,真的一樣,其實是空的,假的,一點意思,內容看不見。阿寶說,有點意思。李李說,當時我不響,也不裝,我簡單,心裡不願意,感覺不好,就拒絕,結果事體來了,當夜我跟小芙蓉,還有其他兩姐妹,到房間裡抽香煙。我講,心裡有點煩,準備請假散心。兩個小姐妹就想跟我出去,小芙蓉也去。一個去海南,一個要去香港。小芙蓉抽了兩根香煙,不響。大家讓小芙蓉講。小芙蓉說,大家定了地方,我就出發,我是不管地方的。大家一定要小芙蓉仔細講。小芙蓉講,香港好,海南便宜,澳門我有熟人。一聽澳門,大家是剛剛想到,也就開心起哄。領班進來問,吵啥呢,是啥人懷孕了,早點講出來比較好。大家不響。這天夜裡,到澳門去的事體,也就定下來。

  小芙蓉托熟人,辦了手續,大家跟領班講,是去「世界之窗」,請了一天假。隔天禮拜六,夜裡有表演,可以逛兩個白天,第二天,四個人就上船,開到海上,我忽然想,啊呀,算命先生講過,不可以坐船。小芙蓉問,李李忘記啥了。我不響。想到先生講過,跟自己最好的人,保持距離,小芙蓉是我好朋友吧,不是。我心定。四個人到了澳門,蠻開心,小芙蓉熟門熟路,領大家走進酒店一間房間,侍應生推來一車子小菜點心,大家驚訝至極,小芙蓉讓大家先吃,出去聯繫車子。大家吃了點心,小芙蓉再也看不到了。三個人等了一個鐘頭,進來兩個老媽子,非常客氣,請大家先到樓下客廳裡坐。大家才曉得,這是一家帶夜總會的酒店。我當時悶了,三個人去跟一個主管見面。主管說,三位已經簽了字,自願來本會坐台,現在講一點本會規矩。小姊妹就鬧起來。

  主管說,此地收益,比大陸好得多,坐台,打炮,小費二八分賬,公司拿二成,各位身材一流,比較專業,因此另加節目,就是每夜加跳兩場鋼管舞,大家應該懂,學起來快,要求最後脫衣舞風格,露三點,也應該懂的。按照澳洲雪梨紅燈區規矩,客人只看,不會動手,此地客人多,收益高,各位應該滿意,醜話在先,實習半年之後,可以入袋。主管沒講完,兩個小姊妹大吵大哭起來。我冷靜講,這是一場誤會。主管講,廢話少講,煩到火滾,此地見多了,先跟老媽子去休息。三個人還要理論,老媽子過來,一個一個拖到隔壁房間裡,地板上立兩根鋼管,有電視,幾隻床墊,水鬥,馬桶,淋浴龍頭,肥皂,毛巾,紙巾,一切齊備,電視裡一天二十小時播放歷年脫衣舞,鋼管舞錄影,牆壁門窗隔音。三個人大叫大鬧一番,外面無反應,到用餐時間,三客飯從門下推進來,每客不同樣,味道好。

  三個人過了四天,兩個姊妹,開初哭天哭地,第三天起來,揩了眼淚,練鋼管舞,學電視裡反復拗造型,反反復複,全世界同樣的一首,《蘋果花白·櫻桃粉紅》。主管講得不錯,有基本功,學起來容易。到第五天,兩個女人已經會脫會扭了,爬上管子,也嗯嗯嗯懂得嗲了。我一聲不響,正常吃飯梳頭,坐到墊子上,聽的就是《蘋果花白·櫻桃粉紅》。角落裡有一隻大紙箱,裡面有各種各樣,大大小小洋囡囡,應該是以前姊妹遺棄的寶貝,原本帶到身邊,枕邊,寶寶肉肉,放進行李,帶進此地,也許是哭哭啼啼拿出來,天天看,天天摸,天天掐,弄得破破爛爛。我一隻一隻看,看到斷手斷腳,上面的眼淚,牙印,血跡。五天后,兩姊妹就去上班,抱我哭了一場。我一滴眼淚也不落,音樂繼續放,《蘋果花白·櫻桃粉紅》。我講,我要讓小芙蓉五馬分屍。主管不響,我講,本人是硬骨頭,不可能接客,只覺得主管可憐。主管講,我不冒犯觀世音,這是我嘅工作需要,我前世作孽,下世報應,對不住,規矩如此,再都唔做爛好人咧,嘅通通唔好搵我。兩個老媽子捉緊我,打了一針。等我醒過來,發覺身體橫到紙板箱邊,小腹刺痛,再一看,眼淚落下來。李李講到此地,渾身發抖,無聲痛哭。

  ***

  房間裡漆黑一片,眼前過了一部電影,窗外梧桐靜止。阿寶說,不講了,已經過去了。李李說,夜裡醒來,我經常覺得,我還是一個人,一絲不掛,四腳朝天,癱到墊子上,旁邊洋囡囡的紙板箱子,跟現在的房間一樣,我已經習慣,從此我跟席夢思,洋囡囡不會分開。阿寶說,小肚皮刺痛,是有了蠍子,蜈蚣。李李笑說,我就想死過去,昏過去。阿寶說,為啥。李李說,臍下三寸,一行刺青英文,「FUCK ME」。翻譯過來,我不講了,另外一枝血血紅的玫瑰花,兩片刺青葉子,一隻蝴蝶。阿寶鬆開李李,朝李李腰下滑,李李一把拉開,笑說,不許動。阿寶不動。

  李李說,我穿了衣裳,心裡只有恨,接下來兩天,主管讓兩個小姊妹做說客。三個人見了面,無啥好講。我笑笑不響,不許這兩隻女人哭。第四天,領班叫我出來,說真正大佬來了,要看我。我走進房間,看到一個白面書生,相貌英俊的混血男人,自稱周先生,斯文禮貌,讓底下人離場,然後向我道歉,自稱曉得這樁事體,已經遲了一步,手下魯莽,多有得罪,從現在開始,不會再有任何不愉快發生,希望原諒。聽周先生一講,我人就軟下來,幾乎昏倒,我想不到有這種發展,一聲不響。周先生講,得知李小姐情況,尤其看到本人,相見恨晚,現在先這樣,叫保養部兩個小妹負責,好好服侍,先做全套南洋SPA,進一點洋參雞湯,放鬆休息,裡外衣裳等等,有人預備,夜裡八點半,我開車來接,一道吃葡萄牙菜,順便看看夜景,算正式接風。我一聲不響。周先生講,李小姐買我的面子,玉體恢復後,請到總部寫字間上班,所有服裝,皮鞋,化妝品,公事包,手袋,宿舍鑰匙齊備,工資由財務主管交代,李小姐,可以了吧,請答應。我當時忍不住,落了兩滴眼淚。我曉得,這是佛菩薩照應,算命先生幫忙,讓我萬難中,有了轉機。我答應下來。離開一刻,我提出紙箱裡的洋囡囡,每一只要帶走。周先生一口答應。接下來所有內容,甚至超出想像,我忽然變了一個女人,雖然穿過好衣裳,用過好牌子化妝品,拎過頂級手袋,但全部是道具,是曇花一現,現在,是真實。這天半夜,我走進作為宿舍的酒店公寓,一小間,外面是海,裡面有床,一箱跟我受苦的洋囡囡,我表面上不響,心裡激動。我覺得,澳門是我禍福之地。我跟大堂打一隻電話,工人馬上就來,拆了床架子,拖出去,床墊擺到地板上,我拿起檯子上一瓶血血紅的玫瑰,交到工人手裡講,不許再讓我看到玫瑰花,不管啥人,不許送玫瑰花進這個房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