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繁花 | 上頁 下頁
五〇


  滬生:原諒我遲遲寫信。我一切好。帶了幾本書,一本《傑克·倫敦傳》。下鄉落戶是朝鮮族地區,吃米,吃辣,也吃年糕。女人極能幹,家家窗明几淨,來了客人,男主人通常不動,即使大雪天,也由女人送客到大門外很遠,雪地裡不斷鞠躬,頗有古風。離開上海去吉林的路上,發生一件大事,車停鐵嶺火車站三分鐘,大家下去洗臉,然後列車緩慢開動。南市區一個女生,從月臺跳上火車,發現車門口全是陌生男生,想回到月臺,再上後面一節車廂,沒想到一跳,跌進車廂與月臺的夾縫裡。我當時就在這節車上,眼看她一條大腿軋斷。火車緊急刹車。女生的腿皮完全翻開了,像剝開的豬皮背面,有白顏色顆粒,高低不平,看不到血跡。

  女生很清醒,一直大叫媽媽,立刻被救護車送走了。火車重新啟動。我昨天聽說,她已經痊癒了,變成一個獨腳女人,無法下鄉,恢復了上海的戶口,在南市一家煤球店裡記帳。幾個女同學都很羡慕,她可以留在上海上班了。這事叫人難忘。滬生,我寫信來,是想表明,我們的見解並不相同,所謂陳言腐語,「花鳥之寓目,自信心中粗」,人已經相隔千里,燕銜不去,雁飛不到,愁滿天涯,像葉芝詩裡所講,我已經「支離破碎,六神無主」,也是身口自足。我們不必再聯繫了,年紀越長,越覺得孤獨,是正常的,獨立出生,獨立去死。人和人,無法相通,人間的佳惡情態,已經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涼的旅行。我就寫到這裡,此信不必回了。祝順利。姝華。

  滬生希望收到姝華的信,但心裡明白,再不會有信來。姝華走前,歸還幾本舊書,其中肖洛霍夫短篇集《頓河故事》內,夾有一張便條,上面寫:曾經的時代,已經永別,人生是一次荒涼旅行。這讓滬生記起,1967年深秋,一個下午,滬生陪姝華,走進中山公園,去看一看華東最大,還是遠東最大的法國梧桐,公園門口,一樣貼滿大字報,但越往裡走,等於進入一個墳場,寂無一人,四顧曠莽,園北面有西式大理石音樂台,白森森依舊故我,旁邊一口1865年銘記的救火銅鐘,已遍尋不著,另有一條小徑,上跨一座西式旱橋,靜幽依然,滿地黃葉。園西首,遍植梧桐,極自然的樹冠,與行道樹不一樣,寒風割目,兩個人尋了許久,總算於荒蕪中,見到了這棵巨大梧桐,樹皮如蟒,主幹只一米高,極其壯偉,兩人無法合抱,虯枝掩徑,上分五杈,如一大手,伸向雲天。滬生說,聽說是義大利人手種,工部局裡記錄,是義大利移來,總之,正巧100年了。姝華仰面說,1867年,法國梧桐,還是義大利梧桐,100年的荒涼。滬生不響,樹上有一隻斑鳩,鳴了一聲,棄枝飛離。

  滬生拉了姝華的手,走了幾步,姝華鬆開說,古代人,每趟看見喬松嘉木,心脾困結,一時遣盡,但是我仍舊覺得,風景天色,樣樣不好看,濃陰惡雨。滬生不響,地上的枯葉發出響聲,一個工人騎腳踏車經過說,幾點鐘了,快走吧,要關園了。滬生不響。一周以後,兩人再聚靜安寺,坐94路去曹楊新村看阿寶。上車並排坐定,車子搖搖晃晃,位子小,姝華看看窗外,靠緊滬生說,我覺得荒涼。車到曹家渡,上來兩男一女,兩男是高中或技校生,一人是蓬鬆的火鉗卷髮,留J型鬢角,軍裝,大褲管軍褲,身背「為人民服務」紅字絨繡的軍綠挎包。另一男戴軍帽,藍運動衫,紅運動長褲,軍裝拎於手中,腳穿雪白田徑鞋,照例抽去鞋帶,鞋舌翻進鞋裡,鞋面露出三角形的明黃襪子。女初中生,穿有三件拉鍊翻領運動衫。

  這段時期,無拉鍊運動衫,上海稱「小翻領」,拉鍊運動衫,稱為「大翻領」,即便憑了布票,也難以買到,只有與體育單位有關係的人員,才會上身。女生的領口,竟然露出裡外三層,亮晶晶鋁質拉鍊,極其炫耀,下穿黑包褲,褲管只有五寸,腳上是白塑底,黑布面的鬆緊鞋,寶藍襪子,如果是寒冬,這類男女的黑褲管下端,會刻意露出一寸見寬的紅或藍色運動褲邊——1966年的剪褲時代,已經過去。此刻三個人,處於1967—1970時代,小褲管仍舊是這個時期的上海夢,這身女式打扮,風拂繡領,步動瑤瑛,是當時上海最為摩登,最為拼貼的樣本,上海的浪蕊浮花,最為精心考究的裝束。姝華輕聲說,色彩強烈。滬生說,是的。姝華說,漂亮吧。滬生說,這不議論。姝華說,過去紗廠裡,江南女工穿藍,黑衣裳,絨線大衣,像女學生,胸口別自來水筆,蘇北女工,喜歡綠緞紅綢,繡花鞋面,粉紅襪子。滬生不響。姝華說,我覺得太土了。姝華的髮際,撩到滬生耳邊。滬生說,嗯。姝華說,此地又不是北京。滬生看看自己的軍褲,一聲不響。

  體育教練或教工

   ↑小朋友又問,這傻男人,幹什麼的?我答:當年精幹的人,運動積極分子,體育教練或教工,1967年,皮鞋是鳳毛麟角,普通時尚男女,以田徑鞋,乒乓鞋為上品,籃球鞋,為上上品,直到1972年,上海產「回力」籃球鞋,在北方仍屬稀罕之物,鞋帶則容易買到。

  ***

  軍隊子弟,對於父母的背景,難免自豪。當時軍裝軍帽軍褲,尤其五十年代授銜式樣,留有肩章洞眼黃呢軍裝,包括軍用皮鞋,騎兵馬靴,為服飾新貴,是身價時尚翹楚,也是精神力量信仰的綜合標誌。這段時期,上海年輕人習慣于軍帽內裡襯一層硬紙板,帽型更挺。舊時代上海四川路橋,泥城橋頭,有人以搶帽為生,黃包車準備沖到橋下,客人頭戴蘇緞瓜皮帽,燕氊帽,瑞秋帽,灰鼠皮帽,高加索黑羔皮帽,英國厚呢帽,下橋一刻,有人五爪金龍,一捏一拎,頭上一空,車子飛速下橋,難以追回,帽子賣於專門舊貨店。幾十年後此刻,也有人專搶軍帽,臨上電車,電影散場,進男廁所小便,擁擠中,冷清中,頭頂一輕,軍帽消失。或是三兩青年迎面走來,肩胛一拍,慢慢從對方頭頂,卸下帽子,套到自家頭上,戴正,揚長而去。軍帽價值,在極短時間內,地位高到極致,但是行搶者一般自戴,不存在倒賣關係,這是上海歷史的奇觀。當時全體國民崇尚軍隊,風行景從,最高的職業象徵,只在軍容軍裝。

  此外,國家體育並不廢除,代表了蓬勃朝氣,也因上海體育系統「上體司」紅衛兵,一枝獨秀。軍裝與運動裝的趣味結合,引為時尚。當時上海的市民服飾,普遍為藍灰黑打扮,其中出現這類出挑的男女,就有電影效果,滿街藍灰黑的沉悶色調,出現一個女青年,娟娟獨步,照例身穿三到四件,彩色拉鍊運動衫,領口璀璨耀眼,褲腳綻露紅,藍褲邊,外露腳背的紅襪,藍襪或者黃襪,這種視覺效果,既是端麗可喜,也等於蜺螭乘駕,馳驟期間,醒目顯眼,見者無不驚賞,這種實力,色譜,趣味,精神內涵,實在與前後歷朝歷代,任何細節文化元素,扮相,品格,質地,無法相較,流行與流氓,一字之差,即也是講,車中的男女,與年前革命小將的內涵,漸行漸遠,完全化為兩種人。兩男一女三個青年,坐于車廂中部香蕉位子,一男緊靠一女,軍裝蓋於兩人之上,女生靠緊男生,眼睛緊閉,粗看是平靜,但是軍裝下面,一直是動,使得女生一直有表情,車子右轉彎,香蕉位子橫向左面,更是醒目可觀。姝華有點異樣,身體分開了一點,輕聲說,想下車了。

  滬生說,過幾站就到了。姝華說,大概是暈車。姝華低了頭,面有紅暈。香蕉位子又移動到眼前,軍裝下面,一直是動,抖,女生兩腿相絞,眼睛緊閉,嘴角時時抽搐。車子開開停停。忽然男生對一個中年乘客說,看啥,當心吃生活。中年男人不響,立刻別轉身,靜看窗外,捏緊了拉手。滬生對姝華說,靠過來一點。姝華不動。滬生輕聲說,我不禁要問,這種情緒,太消極了,世界並不荒涼。姝華怒了,扭身看定車窗外,一路無話,到了站,急忙下車。

  ***

  該日,天色發灰,站牌旁等候的阿寶,看上去也是灰濛濛。滬生見到阿寶,松一口氣,妹華也鬆弛下來。阿寶身邊,是曹楊新村鄰居小珍與小強。小珍提議去長風公園,大家同意。小強帶路,穿過公園附近大片灰撲撲的菜地,田頭照例有零星老墳,有幾種磚墓,只埋了半棺,四面用青磚砌漏空狹長墓室,上蓋青瓦,現已經一律毀壞,破碎棺材板橫於田埂旁。長風公園內,秋風蕭瑟,遊客稀少,景色發灰,發黃。灰黃色「銀鋤湖」上,只幾葉小舟。遊人食堂業已關閉。大家逛了一圈,索然無味,只得爬上湖邊的「鐵臂山」,登上山頂,傳說可以看極遠的景致,是當時所謂滬西第一峰,望得見市中心國際飯店,及蘇州河旁大小煙囪。然而此刻,這些遠方風景,包括滬西細節,已經朦朧。姝華說,上海,一副灰撲撲的荒涼。滬生說,亭子間文人的《夜夜春宵》,講四十年代一對杭州男女,到國際飯店開房間,茶房領進去,兩個人去看窗外風景,一眼發覺,上海的西南角,有一座小山。姝華冷笑說,這種書也談了。滬生說,是批判的眼光談呀。阿寶說,小山,距離不對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