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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二

  這天黃昏,阿寶來到「至真園」大堂,領班說,老闆娘出去了。阿寶隨服務員進了包房,裡廂孤零零,坐一個常熟徐總,四目相碰,兩個人一呆。阿寶說,是我走錯,還是徐總認得林太太。徐總說,我是接了汪小姐電話,有三位元外地太太來上海,應該不會錯,訂座只有我一個姓徐。阿寶落座。徐總說,我曉得,寶總是不願意跟我見面了。阿寶說,瞎講有啥意思,我是忙,我應該回請,上次常熟盛情接待,一定要謝的。徐總說,常熟這次,我酒多了點,抱歉,丁老闆講了,出書計畫,寶總非常幫忙,有路道,有肩胛,我謝也來不及。服務員斟茶。徐總低聲說,老實講,也只有男人,可以做我知己,理解我。阿寶笑笑。

  徐總說,女人面前,我一般就是擺渡船,女人上船來坐,我劃到東,劃到西,地方一到,女人就下船了,只有男朋友,可以長長久久。阿寶說,女人上了船,多數就不肯下來,準備搖夫妻船。徐總壓低聲音說,我要的女人,從來不上船,上船的女人,我不要,比如李李,蹲了河橋頭,東張西望,假癡假呆,有啥辦法。阿寶不響。徐總說,行船忘記翻船時,腦子容易發昏,上來女人有一點不對,擺渡船就可能改行,改運貨色,裝山芋,捉魚摸螺螄,水路也差,浪頭高,兩個人主張多,一個要東,一個要西,要裝棉花,要裝黃沙石卵子,我煩煞,苦煞,腰酸背痛,最後船板漏水,浪頭上來,有啥好結果。阿寶說,悲是悲了一點。徐總說,難怪我,船翻了幾趟。阿寶笑笑。徐總說,還是寶總懂經,堅持基本原則不動搖,到現在,穩做童男子。阿寶笑說,人一過三十歲,哪裡有童男童女。徐總說,這句好。

  講到此刻,服務員領進汪小姐,古太,陸太,林太。房間立即香氣襲人,一番寒暄介紹,汪小姐排位子,古太上座,再是常熟徐總,汪小姐,對面坐陸太,林太,阿寶,門口留老闆娘李李的位子,小菜上來。古太,陸太,表面輕鬆,兩人四粒眼烏珠,骨碌碌打量徐總。徐總是老習慣,遇到陌生女賓,椅子就拖近一點,這次一拖,大約汪小姐勾牢凳腳,只能保持原位。汪小姐靠近,徐總比較冷淡。另一邊的林太,端詳徐總片刻,微微一笑,轉過來與阿寶敘舊。古太講北方話說,兩位老總,百忙中趕來,我要先敬。於是三人吃了酒。徐總講北方話說,要不是三位美女光臨上海,本人現在還坐辦公室,吃蓋澆飯。汪小姐笑笑,為徐總夾菜,徐總身體一讓說,汪小姐,靠得太近了吧。汪小姐白了徐總一眼。徐總說,我先敬身邊的美女。古太不回避,與徐總乾杯,玉面含笑說,如今美女成災,我一點電流感覺不到。

  徐總拿過服務員的紅酒壺,替古太斟滿。汪小姐說,北方話講,這叫二龍戲珠,須(虛)對須(虛),今天允許相互吹捧,可以恬不知恥。林太笑說,這句子贊,我記下了。古太說,咱三姐妹,跟兩位帥哥,好好走一個。三位太太紅顏飛春,五隻酒杯一碰,走了一個。徐總說,跟北方女子喝酒,境界就高。古太說,以前我一直覺著,上海人小氣,菜碼太小,三兩筷子,一盤菜沒了,蘇州也一樣,蓮子羹一小碗,冰糖燕窩一小盅兒,現在北邊的菜碟,逐漸也減量了,這就叫精緻。陸太說,我的公公,算是老上海了,吃個小小的月餅,切四小塊,月餅不能直接咬。汪小姐說,沒聽說過。陸太說,天狗吃月亮,直接咬。眾人笑笑。林太說,我自小在眷村,河北人東北人江蘇人住一起,上海人最看不慣的,是廣東人魚翅撈飯,上好的材料,為什麼每人一大缽,吃得稀裡呼嚕。陸太說,記得頭一回來這邊,我就犯了錯,可尷尬了。

  古太說,和上海石庫門小白臉,弄堂裡私許終身。汪小姐說,陸太太水蛇腰,馬路回頭率,一級水準。陸太說,我不理解的,上海的蔥薑攤,一分錢三根小蔥,在我老家,大蔥都成捆賣,我到了上海同學家,見案板上三根小蔥,隨手給吃了,結果阿姨做魚找不到蔥,發了一通的火。我才知道,上海人買蔥,只為做魚,平時根本不吃蔥。徐總說,本幫討論會,可以結束了,三位美女光說不喝,我敬一次。汪小姐鎮定說,酒喝到了現在,起碼也想想,三位美女怎麼來的。古太說,哎喲喂,該死,都忘了敬汪〔小?〕姐酒了,對不起,我先來。汪小姐說,徐總可不能喝了,再喝要出事兒,我們林太太,幹嘛來了,跟我們的寶總,就算四十多年沒見吧,迫切心情可以理解,不也得照顧別人情緒不是。林太笑說,那我讓寶總代表,跟汪小姐喝一杯怎樣。汪小姐說,我滴酒未沾,你們個個喝得跟玫瑰花似的,我跟寶總,有啥可喝的。陸太說,寶總目前,受到林太嚴重影響,男人女人,石頭跟水摩擦的話題,一點都沒發揮,這樣吧,還是隔開坐比較好,徐總跟寶總,換個位子如何。阿寶笑說,可以可以。徐總想立起來,衣裳後擺像是勾緊,一時立不穩。林太急忙搖手說,我不同意換。阿寶說,怎麼了,徐總那麼可怕。林太湊近阿寶,低聲說,我嚇到了,徐總要是坐過來,邊上的醋罎子,豈不翻了。

  三

  事後阿寶得知,該日下午,李李在外辦事,四點半做了頭髮,做指甲,忽然接到飯店領班電話,稱徐總,寶總,汪小姐等人,準備來店裡吃飯。李李說,曉得了。掛斷電話,李李避到美容院走廊,猶豫片刻,撥通蘇安的電話。李李說,我簡直像密探。蘇安說,謝謝幫忙,巧是真巧,夜裡,我去飯店一趟。李李說,會鬧出啥事體吧。蘇安說,放心,要我帶人去吵,去打汪小姐,不是我風格,如果要動手,也不會選擇「至真園」。李李說,仇結到了這種地步了,不大可能吧,汪小姐做人,還算可以的。

  蘇安說,我昨天已經講了,具體情況,李李哪裡會懂呢,徐總,是百事不管,我跑到上海,尋汪小姐,一百廿個不理睬,不見面,不響。李李說,有啥事體,可以到汪小姐公司談呀。蘇安說,絕情絕義的地方,我是不去的,我夜裡去飯店,也只是跟徐總,汪小姐,笑眯眯吃一杯酒,總可以吧。李李說,有啥事體,好好商量,不要動肝火。蘇安說,放心放心,我一定笑眯眯。李李掛電話,回到鏡子前面,忽然覺得頭髮樣子,全部不順眼了,與理髮師抱怨,橫豎不好。

  接近八點鐘,李李匆忙趕到「至真園」,進包房之前,平靜片刻,然後春風滿面踏進去。檯面上,徐總與幾位太太,酒意已濃,大家朝李李笑笑。汪小姐起來介紹。服務員倒酒。李李講北方話說,各位姐姐光臨,我失禮了,謝謝汪小姐,給我面子。大家笑笑,吃了一杯。陸太說,我們喝到現在,寶總見了臺灣紅粉,只想個別搞活動,興致不高,我提議寶總,至少也講一講認識林太的浪漫經過。林太說,不可以,不可以。汪小姐說,浪漫故事,我愛聽。林太訕然說,超誇張的,浪漫哪裡呢,是一群人去西北,談一個企劃項目,順便種樹,我跟先生一起去的,上海方面,是寶總等等人士,大家就這樣互動呀,覺得比較勞累,冷,也就回來了。

  阿寶說,也就是一個禮拜,林太林先生,吃了點驚嚇,沒有大事。林太說,不講了。阿寶說,我不講。古太笑說,要講,仔細講,籠統講話,沒人愛聽,尤其到那種荒涼地方,文明社會婦女,愛聽殖民地故事,荒涼故事,驚險海上故事,只有這樣的故事,會有野蠻的真感情。汪小姐說,講吧。李李笑說,講。阿寶說,有一段路,兩邊是沙漠。林太說,不講了,我害羞了。阿寶說,司機介紹,這是清朝的淘金地。林太說,還是不講了。陸太說,不許插嘴。阿寶笑笑說,司機一路念經,過不久,車子上坡,碼表踩到七十,速度最多二十。徐總說,「鬼打牆」了。阿寶說,車子怪叫,忽然一震,坡上滾下不少石頭,大光燈一照,都是死人骷髏。

  古太說,完了,乘涼晚會開始了。阿寶說,大概是風化了,老墳一層一層露出來。林太掩面說,不講了,超醜的耶,我不想再聽到了。阿寶說,車子一拐彎,輪胎爆了三個,司機只能換兩條備胎,帶了我走上坡頂,遠看月亮下面,隱約有一群衣衫襤褸的男人,像是坐地休息,吃飯,月光發黃,頭髮是金的。司機小聲講,這一批是當年採金的死鬼,今晚作亂了,趕快磕頭吧。司機磕了十幾個頭,禱告說,求黃金大仙,小人下個月就來燒紙,大仙保佑小人平安呀。我抬頭一看,眼前一片月光,死鬼的身影,忽然就淡了,最後,消失了,等我們回到車子跟前,林太太在車裡大哭。林太說,寶總超誇張的,太丟臉了,快別講了。阿寶說,大家一驚,林太的老公,口吐白沫,渾身直抽,司機和我,立刻把林太太拉出來。司機說,趕緊磕頭吧。林太哭得接不上氣來。林太說,瞎說。阿寶說,我們三個人,就地給黃金大仙磕頭,當時林太太,一口氣磕了三十幾個頭,最後五體投地,拉也拉不住。林太羞怯說,人逼急了,有什麼辦法想呢,恨的是穿了裙子,基本走光了。徐總說,就是全部走光,也是賢慧女人。

  阿寶說,林先生慢慢就醒了,司機看前輪,竟然還有點氣,大家上車就跑,油門有了感覺,七十就是七十,一百就一百。古太說,接下來呢。阿寶說,接下來,是修車,陪林先生看病,回到賓館,第二天就告別了。陸太笑說,真的,就沒一點花絮,這一晚,林太多需要安慰哪,沒半夜敲門進來,總有話要摟著說呀。林太笑說,兩位姐姐真無恥,這種時候,我就是再有什麼想法,也犯忌,何況,我是從一而終的女人,我給了司機一筆錢,代為祭掃。阿寶說,這是應該。說到這裡,林太雙手合十,閉目喃喃說,篤信西方黃金大仙,黃金大仙保佑我,保佑大家。大家不響。汪小姐說,碰到這事兒,我還真磕不下去。古太說,確實的。徐總說,磕不下去,老公難保。古太說,只是說說嘛,為我老公,最後一定是磕了。阿寶笑說,磕不下去,一車子人也不答應。徐總笑說,摁住牛頭去喝水,非磕不行。

  大家不響。此刻,阿寶發現李李新做了髮型,面色極不自然,比較緊張,也就忽然,包房門開了,一陣小風,進來一個人。李李不動。徐總與汪小姐忽然變了顏色。蘇安走進了包房。阿寶起來招呼說,蘇安呀。李李轉過來,略有尷尬說,稀客稀客,服務員,加椅子。蘇安笑眯眯不動,講北方話說,寶總,介紹一下客人呀。阿寶介紹了三位太太。蘇安擋開阿寶的酒杯,講上海話說,現在聽得懂的,基本就不是外人了,今朝我來此地,是因為多次尋汪小姐談,全部不理不睬,不見面,不響,我現在,只想問汪小姐一句,從常熟回來,已經兩個月了,汪小姐,胸部有點脹了,肚皮裡的小囡,也是日長夜大,請問汪小姐,預備幾時幾日,到紅房子醫院去打胎,這個小囡,必須打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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