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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三

  停課鬧革命,滬生的父母,熱衷於空軍院校師生造反,一去北京,幾個禮拜不回來。姝華父母,「靠邊站」,早出夜歸。滬生不參加任何組織,是「逍遙派」,有時跟了姝華,出門亂走。瑞金路長樂路轉角,原有一所天主堂,名君王堂,拆平的當天,姝華與滬生在場觀看。某一日,兩人再次經過,這個十字路口空地,忽然搭起一座四層樓高的大棚,據說,是油畫雕塑院的工棚。兩人走進滿地狼藉的長樂中學,爬上四樓房頂,朝隔壁這座大棚張望,工棚裡相當整潔,豎了一座八九米高的領袖造像,通體雪白,工作人員爬上毛竹架子,忙忙碌碌,像火箭發射場的情景。姝華說,我記得君王堂,有兩排聖徒彩塑,身披厚緞繡袍,可惜。

  滬生說,拆平天主堂,等於是「紅燈照」,義和團造反,我拍手擁護。姝華冷淡說,敲光了兩排,再做一尊。滬生一嚇說,啥。姝華不響。滬生輕聲說,姝華,這是兩樁事體,對不對。姝華不響。滬生說,即使有想法,也不可以出口的。姝華說,我講啥了。滬生不響。兩個人悶聲下樓,踱出校門。姝華說,此地,我不會再來了。滬生說,不開心了。姝華不響。長樂中學大門,路對面是向明中學校門,中間為瑞金路。滬生想開口,一部41路公共汽車開過來,路邊一個中年男人,忽然撲向車頭,只聽啪的一聲脆響,車子急停,血濺五步,周圍立刻看客鯉集,人聲鼎沸。

  滬生聽大家紛紛議論,尋死的男人,究竟是向明老師,還是長樂老師,基本也聽不清。姝華目不斜視,拉了滬生朝南走。兩人剛走幾步,滬生忽然說,這是啥。姝華停下來。滬生發現,路邊陰溝蓋上,漏空鐵柵之間,有一顆滾圓紅濕小球,仔細再看,一隻孤零零的人眼睛,黑白相間,一顆眼球,連了紫血筋絡,白漿,滴滴血水。姝華跌沖幾步,蹲到梧桐樹下幹嘔。滬生也是一驚,過去攙起姝華。姝華微微發抖,勉強起身,慢慢走到淮海路口,靠了牆,安定幾分鐘。

  兩人垂頭喪氣,朝東漫走,最後轉到思南路。這一帶樹大,相對人少,梧桐葉落,沿路無數洋房,包括阿寶祖父的房子,已看不到紅旗飄飄,聽不到鑼鼓響聲,沸騰階段已經過去,路旁某一幢洋房,估計搬進了五六戶陌生人,每個窗口撐出晾衣竹竿。兩人坐到路邊,一聲不響。姝華說,人與人的區別,大於人與猿的區別,對吧。滬生不響。姝華說,羅蘭夫人臨死前講,自由,有多少罪惡,假爾之名實現。滬生說,我不禁要問了,姝華一直喜歡背書,背這種內容,有意思吧。姝華說,秋天到了,人就像樹葉一樣,飄走了。滬生說,春夏秋冬,要講林蔭路,此地是好,上海有一棵法國梧桐,遠東最大懸鈴木,曉得吧。姝華不響。滬生說,中山公園西面,又粗又高,講起來法國梧桐,又是義大利品種。姝華不響。滬生說,租界時期,這條路叫馬思南路,為啥呢。姝華說,聽說是紀念儒勒·馬思南,法國作曲家。

  滬生說,我只曉得儒勒·凡爾納,《海底兩萬里》。姝華說,馬思南的曲子,悲傷當娛樂,全部是絕望。滬生說,姝華不可以絕望。姝華說,此地真是特別,前面的皋蘭路,租界名字,高乃依路,高這個人,一生懂平衡,寫喜劇悲劇,數量一樣,就像現在,一半人開心,一半人吃苦,再前面,香山路,舊名莫里哀路,與高乃依路緊鄰,當年莫里哀與高乃依,真也是朋友,但莫里哀只寫喜劇,輕佻歡暢,想想也對,一百年後,法國皇帝上斷頭臺,人人開心歡暢,就像此地不遠,文化廣場,人山人海,開會宣判,五花大綁,標準喜劇。滬生說,又講了,又講了。姝華不響。滬生說,路名就要大方,北京路,南京路,山東路,山西路。

  姝華說,前階段吵得要死,每條馬路要改名,「紅衛路」,「反帝路」,「文革路」,「要武路」,好聽。滬生笑笑。姝華說,法國陣亡軍人,此地路名廿多條,格羅西,紋林,霞飛,蒲石,西愛鹹思,福履理,白仲賽等等,也只有此地三條,有點意思。滬生說,不如小毛抄詞牌。姝華說,啥。滬生說,清平樂,蝶戀花。姝華不響。滬生低聲說,小毛認得姝華之後,暗地抄了不少相思詞牌,浮詞浪語,比如,倦尋芳,戀繡衾,琴調相思引,雙雙燕。姝華面孔一紅,起身說,我回去了。滬生說,好好好,我不講了,不講了。姝華跟了滬生,悶頭朝前走。

  ***

  兩個人轉進了皋蘭路,也就一嚇。阿寶家門口,停了一部卡車。滬生說,會不會,阿寶又搬回來了。姝華說,是蓓蒂要搬場了。兩人走近去看明白,是外人準備遷來,一卡車的男女老少,加上行李鋪蓋。司機正與一個幹部交涉,阿婆與蓓蒂,立於壁角,一聲不響。幹部說,居民搬場,要憑房屋調配單,我只認公章。司機一把拉緊幹部衣領說,啥房管局,啥公章,現在是啥市面,懂了吧。幹部說,不懂。司機說,最高指示,就是搶房子。幹部說,膽子不小,毛主席講過吧。男人說,現在就打電話去問呀,外區,全部開始搶了,新舊房子,全部搶光。此刻,一個工作人員跑過來,壓低聲音對幹部講,真的搶了,滬西公交三場附近,一排新造六層樓公房,五六個門牌,全部敲開房門,搶光,底樓八九家空鋪面,也坐滿人了。幹部強作鎮靜說,此地是市中心,不是外區,不可以。卡車上的女人說,阿三,拳頭上去呀,有啥屁多囉嗦的。房管幹部跳起來說,無法無天了,啥人敢動,我不吃素的,試試看,我馬上調兩卡車人馬過來,我也是造反隊,我可以造反。

  幹部講完,即與同事密語,隨後說,立刻派人來,快一點。同事轉身就跑。幹部拖來一隻靠背椅,坐到卡車前面。司機與家屬見狀,忽然不響了。大門旁的阿婆,面有菜色,蓓蒂頭髮蓬亂,一聲不響,幾次想奔到姝華身邊來,阿婆拖緊不放。時間分分秒秒過去,司機轉來轉去,與車廂下來的幾個男人聚攏,低聲商議。滬生覺得,隨時隨地,卡車的廂板,忽然一落,這批男女直接朝房子裡沖。但是,卡車發動了。幹部起身,拖開椅子。司機跳上車踏板說,娘的起來,下趟再算帳,房子有的是。司機拉開車門,鑽進去,車子一動,車廂裡的痰盂面盆,鐵鑊子鉛桶一陣亂響。一個女人朝下罵道,瘟生,臭癟三,多管閒事多吃屁。卡車出了馬路,絕塵而去。

  滬生松一口氣,上去招呼阿婆,蓓蒂。姝華說,還好還好。幹部說,好啥,做好思想準備,現在搶房子最多了。滬生看看蓓蒂,阿婆說,苦頭吃足。姝華說,蓓蒂好吧。阿婆說,蓓蒂自家講。蓓蒂不響。四個人走進房間,滿地垃圾。阿婆說,我帶了蓓蒂,參加「大串聯」,剛剛回來。

  滬生笑說,小學生,跟一個小腳老太去串聯。蓓蒂說,來回坐火車,不買票。阿婆說,我等於逃難。蓓蒂說,我到哪裡,阿婆跟到哪裡,討厭吧。阿婆說,我要為東家負責,有個叫馬頭的赤佬,一直想搭訕蓓蒂,我心裡氣,這天呢,馬頭跟幾個中學生,想拐帶蓓蒂去北京,蓓蒂是小朋友,我根本不答應,蓓蒂就吵,奔進北火車站,我一路跟,北火車站人山人海,人人像逃難,蓓蒂哪裡尋得到馬頭。蓓蒂說,人太多了,阿婆還想拉我,人就像潮水一樣推上來了,火車開了門,後面一推,我跟阿婆跌進車廂,剛坐穩,人就滿了。阿婆說,人軋人,蓓蒂想小便,尋不到地方。

  蓓蒂白了阿婆一眼。阿婆說,等到半夜裡,火車開了,第二天開到南京浦口,我想到外婆,眼淚就落下來,大家等火車開進長江擺渡輪船,一次幾節車廂,慢慢排隊,看樣子,過長江要等半天,我肚皮太餓了,拖了蓓蒂下來,搭車進了南京城,蓓蒂跟我一路窮吵,想去「紅衛兵接待站」,以為碰得到馬頭,據馬頭講,進了接待站,就可以免費吃飯,兩個人走到半路,我看到一扇大門,上面寫,本區支持大串聯辦公室,不少人進進出出,我拖了蓓蒂進去,十多個小青年,戴了紅衛兵袖章,圍攏一個寫條子的幹部,一個小青年講,接待站吃不到飯,我餓了一天了。另一個講,我餓了兩天了。幹部講,不要吵,一個一個講,住南京啥地方,哪裡一個街道接待的。小青年講了街道地方,幹部兩眼朝天,想了一想,落手寫幾個字講,好,憑這張白條子,到接待站西面,數第三家店,49號,小巷子隔壁,有一家「奮鬥」飲食店,憑我條子,領六隻黃橋燒餅,兩碗面,以後問題,接待站逐步會解決。小青年歡天喜地,拿了條子軋出來。我一看急了,拖了蓓蒂,就朝裡鑽,朝裡軋,同志,同志呀,幹部同志呀,此地還有餓肚皮的紅衛兵,一老一小,上海來的,要領燒餅,領兩碗面,我可以節省一點,菜湯麵,素澆面就可以了,幫我寫,幫我寫條子呀,批一張條子呀。想不到,周圍小青年,是一批壞學生,立刻罵我,死老太婆,老神經病,年紀這樣大,好意思騙吃騙喝,馬上轟我出來,蓓蒂當場就哭了,兩個人出來,路上亂走,幸虧蓓蒂捏有四斤全國糧票,買了一對黃橋燒餅,我讓蓓蒂吃糖藕粥,兩人分一碗魚湯小刀面,唉,看見南京城,我落了眼淚,準備去天王府裡拜一拜,蓓蒂膽子不小,還想去北京,去尋馬頭。我講,敢。眼睛不識寶,靈芝當蓬蒿。以前此地,名叫太陽城,天安門有多少黃金,我不明白,南京天王府裡,現成的金龍城,一樣是金天金地金世界。

  滬生說,廣西打到南京,禁止人民姓王,書上有王,就加反犬旁,一路搶殺,金子堆成山。阿婆說,結果又聽講,天王府,早已經燒光了,造了一間總統府,啊呀呀呀,作孽呀,我頭昏了,真是亂世了,以前南京太陽城,就有天朝門呀,高十幾丈,城牆高三丈,金龍城裡,黃金做的聖天門,黃金寶殿,看見了洪大天王爺爺金龍寶座,我一定要磕頭的。蓓蒂說,好唻,不要講了。姝華說,這是真的。阿婆說,大天王爺爺寶殿旁邊,蹲有黃金大龍,黃金大老虎,黃金獅,黃金狗。蓓蒂說,金迷。阿婆說,喜歡黃金,天經地義,雖有神仙,不如少年,雖有珠玉,不如黃金。蓓蒂捂緊耳朵說,好了,不要講了。

  阿婆說,接待站,不發一錢一厘金子銀子,一隻銅板,一隻羌餅也拿不到,還要趕我出門,真是恨呀,如果我身上有黃金,就算是逃難,也不慌了。滬生說,拿出金銀去買飯,肯定吃官司。姝華說,阿婆,不要再講了,遇到陌生人,千千萬萬,不可以再講磕頭,不可以再講南京北京黃金,聖天門,天安門,要出事體的。阿婆說,我還有幾年活頭呢,是擔心蓓蒂呀。大家不響。阿婆說,馬頭講過,可以保牢蓓蒂的鋼琴,這是瞎話。蓓蒂說,我答應馬頭,鋼琴可以寄放到楊樹浦,工人階級高郎橋。阿婆死也不肯,怪吧。姝華說,這是做夢,現在太亂了,隨便幾個人,就可以來搬來奪。阿婆不響。姝華歎息說,這副樣子,確實是悲傷當娛樂,一半喜劇,一半悲劇。滬生不響。

  歷史城市初稿

   ↑歷史城市初稿,畫筆替代偉大的相機鏡頭,記錄這個街角四十年戲劇性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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