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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三

  一大清早,阿寶與蓓蒂,攙了阿婆,老小三人,大包小包,尋到上海北火車站,爬上車,坐好,火車就開了。前一日,阿寶娘拿出十斤全國糧票,十元鈔票,對阿寶說,阿婆一定要付三人車鈿,路上吃用,阿寶就要懂道理,買一點大家吃。阿寶說,曉得了。蓓蒂坐上火車,每樣覺得新鮮,又想坐船。阿婆說,船有得坐。果然,火車開到紹興柯橋,三人下來,阿婆叫了一隻腳划船,請船夫劃到老家平舍。阿寶踏進船艙,船就蕩開去,船夫一眼看出,阿婆是老同鄉,阿寶蓓蒂,是「山裡人」。阿婆笑笑說,不會乘船,此地全叫「山裡人」。阿寶不響。阿婆說,腳划船,實在是狹小,一腳進去,先要勾定,慢慢踏落船艙,上岸,記得一腳跨到岸,踏穩,另一腳勾牢船幫,再慢慢上來。大家無話。三個人坐定小舫,漿一響,船就朝前走了。阿婆說,這樣一隻單船,像過去女瞎子坐了,到喜慶人家去「話市」,兩女一男,彈琵琶,女瞎子唱「花調」。阿寶說,唱啥呢。阿婆說,樣樣可以唱,我唱了。

  蓓蒂用力拉了阿婆說,阿婆。三個人不響,行舟如葉,只聽船槳之音,當時水明山媚,還可動目,少息就陰冷起來,船狹而長,劃得飛快,眼前一望澄碧,水網密佈,寒風陣陣,阿婆心神不寧說,多年不回來,根本已經不認得了,紹興話,也不會講了。阿寶說,不要緊的。一歇工夫,河上飄起雪珠,船夫蓋攏烏篷,阿寶感到屁股下面,是冰冷的水流。楓葉落,荻花幹,遠方隱隱約約,山巒起伏。阿婆對船夫說,弟弟,這是會稽山吧。船夫說,是的,路是不少的。阿婆說,我老家,平舍朝前,有一個山坳。船夫說,這是梅塢。阿婆說,是呀。船夫說,這地方,已經無人住了。阿婆不響。

  最後,船到了平舍。三人上岸,見一群農民收工過來,其中的婦人回答說,山坳邊的梅塢,真不住人了。阿婆說,啊。婦人說,窮埭塢,人家早搬走,逃光,只剩野草了,難得有人去放牛。阿婆慌了起來,提到自家四叔名字。婦人說,早死了,湍煞哉。阿寶說,啥。阿婆說,就是投河死了。阿婆哭起來。蓓蒂一嚇。阿寶問農婦說,阿姨,此地有招待所吧,就是旅館。農婦搖頭說,鄉下哪裡來旅館。農婦帶老少三人,走進一間大房子,相當破敗。阿寶拿出五塊鈔票說,阿姨,此地有夜飯吧。看到鈔票,農婦兩眼一亮。阿婆一面哭,一面奪過鈔票說,房鈿加飯鈿,哪裡用得到五塊,一塊洋鈿,盡夠了。阿寶付一塊鈔票,農婦高興接過,塞到旁邊男人的手裡,準備夜飯。一歇工夫,飯就上來,霉乾菜,黴千張,一碗鹽水青菜,每人一缽薄粥。蓓蒂看了看,吃書包裡的梳打餅乾。阿寶吃了兩口菜,不想再動。

  阿婆說,乖囡,這是鄉下,只有阿婆吃得慣,從小一直吃。檯子下麵,幾隻雞狗走來走去。周圍是熱鬧農民,男女老少,每人端一隻碗,進來出去,邊吃邊講。幾個小姑娘盯了蓓蒂不動,蓓蒂送每人一塊餅乾。阿婆說,蓓蒂自家吃。農婦說,現在好多了,早幾年,種田一日,吃不到一斤穀。男人說,五年前,清早跑到十裡路外,萬古春酒廠大門口,搶酒糟當飯吃,半夜就去排隊,天天打得頭破血流。阿婆說,酒糟是豬食,人吃啥味道。大家七嘴八舌,吃吃看看。等到飯畢,檯子收好,農婦陪老少三人到旁邊廂房休息,眾人帶了碗筷,一路跟去看。裡廂一隻老式大床,帳子全部是補丁。農婦說,先住下來再講。阿婆坐在床沿上,歎一口氣說,這地方,如何住法,明早我上了墳,也就回上海了。農婦說,好呀,只是周圍的墳墓,完全推平了。

  阿婆說,啥,我黃家幾隻老墳呢。農婦說,沒有啋。此刻,大家準備回去,聽到墳墓議論,一個老農說,老墳,真真一隻不見了,挖光了。阿婆說,啥,還有皇法吧,黃家老墳,裡面全部是黃金,啥人挖的。周圍一片譏笑聲。一個男人說,平整土地運動,搞掉了,厝到地頭的石槨,只只要敲敲開,石板用來鋪路。1958年做豐收田,缺肥料,掘開一隻一隻老墳,挖出死人骨頭,燒灰做肥料,黃家老墳,挖了兩日天,挖平了。阿婆說,黃金寶貝呢。鄉下男人說,哪裡有黃金寶貝,就是幾隻爛棺材。阿婆忽然滑到地上,哭了起來。鄉下男人說,哭啥,真的只剩幾副骨頭。阿婆說,我外婆外公的墳地,一塊牛眠佳壤呀,一對金絲楠木棺材呀。周圍一片譏笑聲。有人說,還水晶棺材唻。阿婆一翻身,滾來滾去大哭道,羅盤扣准的吉穴呀,石臘燭,石頭靈台,定燒的大青磚,砌了我祖宗墳墓,是我不孝呀,收成要豐稔,子孫廬墓三年,我到了上海呀,難怪我外婆赤膊呀,變一根魚不開心呀。蓓蒂和阿寶去拉說,阿婆,起來呀,起來呀。阿婆說,黃金寶貝呀,殺千刀搶金子呀。正在此刻,進來一個焦瘦的老太,對阿婆說,二妹,看一看啥人來了。阿婆開眼一看,還是哭。老太說,二妹到上海做嬉客,做了多少年,我大姐呀。阿婆忽然不哭了,坐了起來。

  阿寶攙起阿婆,床沿上坐好。蓓蒂說,阿婆,阿婆。焦瘦老太走過來,幫阿婆拍背。阿婆盯牢老太看,喘了一段,叫一聲說,大姐姐呀。周圍人聲鼎沸道,還好還好,好了好了。大姐說,上海人來到這種窮埭塢,吃這種苦。阿婆說,我以為大姐姐,一定也湍煞哉。大姐說,我命硬,跳落水裡,我死來活來,也要爬上岸的。阿婆說,難道黃家門裡,死剩大姐一個了。大姐說,還剩了上海二妹嘛,還剩這兩個上海孫子孫女。阿婆說,我哪裡來福氣,這是我上海東家子孫。大姐說,我從梅塢逃出來,六年了,逃到望秦,來做生活,正巧路過。阿婆不響。大姐說,望秦不算遠,現在上船去看一看吧。阿婆搖手道,不去了,啥地方不想去了。

  阿婆講到此地,蹲到行李前面,翻出一捆富強卷子面。大姐接過。阿婆解開一隻包裹說,還有不少名堂。大家圍過去看,裡面有「寧生」,即大炮仗,百子,又叫百響,滿地紅,長錠錫箔,幾疊冥幣,黃表紙,幾副大小香燭,幾包自來火。阿婆說,我爺娘,還有我外婆外公墳墓,就是黃家的墳墩頭,到底還有吧。大姐說,是一片田了。阿婆說,一樣尋不見,手裡這些名堂,派啥用場呢。大姐說,燒,可以燒一燒,明早尋一塊空地。有人發笑。大姐說,燒一燒,念經拜懺,祖宗可以收得到。阿婆冷笑說,骨頭一根不見,燒成灰了,死人到哪裡收長錠錫箔。大姐不響,阿婆說,棺材裡的黃金呢,統統掘光了,外婆的黃金寶貝呢。有人笑。

  大姐說,我也相信有黃金。有人大笑。大姐說,我外婆當年落葬,多少風光,夜裡點燭,點燈,俗稱「耀光」,「不夜」,張掛孝幔,人人著「白披」,就是孝衣,「香亭出角」,豎「幽流星」,就是魂幡,等到我外公,拉開了材幔,也就是棺材罩,棺材裡,我外婆的面孔,忽然大放金光,頭髮金光錚亮,金絲線一樣,只是,身上看不到一兩黃金。阿婆說,黃金一向墊底擺好,外人哪裡看得見,我外婆,從南京天王。蓓蒂用力推了推阿婆。大姐說,樣樣講法全有。阿婆說,我曉得,出了大事情,原來,我黃家老墳掘平了。旁邊農婦說,黃家老墳,收了四年稻了。農婦男人說,挖出一副好棺材板,大隊就開會,分配,做檯子,做小船。農婦說,掘出一隻棺材,裡面有兩條被頭,有人立刻拖走了,攤到太陽下面曬幾天,鋪到床上過冬。大家議論紛紛。

  阿婆不響,揩了眼淚,對農婦說,今朝夜裡,是開鄉下農村遊園會,準備開到幾點鐘。聽到這句,周圍人逐漸散去。大姐歎一口氣,陪老少三人,打地鋪住下來。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阿婆帶了阿寶蓓蒂,坐上了腳划船。此地特產釀酒的糯稻,大姐跟農婦借了十斤,讓阿寶帶回上海。大姐對阿婆說,到上海做嬉客,手裡的生活,要寬寬做。阿婆不響。船夫雙腳踏起一根長槳,欸乃一聲,船就開了。

  大姐號啕起來,阿婆看看岸邊的大姐,一滴眼淚也不落。老少三個人,乘船到柯橋,立刻逃上火車,回上海。路上,阿婆盯了窗外看,後來感慨說,真正是戲文裡唱的,愁腸難洗,是我貪心不足,上墳船裡造祠堂,稻霧去麥霧來,菖蒲花難得開,現在,山陰不管,會稽不收。阿寶不響。阿婆說,風景一點也不變,會稽山呀,稻田呀,桑田呀,綠水可以明目,青山可以健脾,跟老早一模一樣,只是跑到房子前面,就聞到一股臭氣,每一隻面孔,焦黃焦瘦,就像我外婆當年逃出南京。蓓蒂說,又要講了。阿婆說,我外婆逃難,日日用荷葉水揩面,揩得面孔蠟蠟黃,身上搨大便。蓓蒂說,做啥。阿婆說,女人難看一點,臭一點,就太平嘛,只怕有人動壞念頭,吃豆腐,吊膀子是小事,拉脫女人的褲子,拖到野地裡,再摸到身上有黃金元寶。蓓蒂說,啥叫吃豆腐,啥叫膀子。阿婆說,當年我外婆從南京。蓓蒂搖晃阿婆說,阿婆呀,我頭髮裡癢了。阿婆拉過蓓蒂看了看說,肯定有蝨子了,唉,我曉得,這年頭不好了,今年,馬上就要出事體了。阿寶說,不要講了。阿婆不響。老少三人白跑一趟,辛辛苦苦回到上海。

  ***

  過了一個月,蓓蒂父母放回來了。阿婆相當高興。再一日,阿婆從小菜場回來,坐到門口的小花園裡。當時阿寶要出門,阿婆拉過阿寶,輕聲說,阿寶,以後要乖一點。阿寶不響,見蓓蒂彈了琴,走出門口。阿婆靠近阿寶輕聲說,阿婆要走了,真走了,阿寶要照顧蓓蒂。阿寶說,阿婆到哪裡去,啊。阿寶覺得,阿婆不大正常。阿寶起身走兩步,回頭看,阿婆穩坐花園的魚池旁邊,看上去還好,腳邊有一隻菜籃。蓓蒂已經走到小花園裡,就是此刻,阿婆忽然不動了,人歪了過來。阿寶立刻去扶阿婆,蓓蒂跑過來喊,阿婆阿婆。此時,阿寶看到一道亮光,一聲水響。蓓蒂說,阿婆。阿寶搖了搖阿婆,但是阿婆低了頭,渾身不動。菜籃比池子低一點,一亮,一響。當天阿婆的菜籃裡,有三條河鯽魚,阿婆低頭不動,一條鯽魚嘩啦一聲,翻到魚池子裡。蓓蒂大叫,阿婆,阿婆。但是阿婆不動了,雙眼緊閉。

  等大家送阿婆上救命車,到了醫院。醫生對蓓蒂爸爸說,可以準備後事了。蓓蒂娘帶了蓓蒂回到房間裡,翻出阿婆帶去紹興的一隻包裹,裡面是一套壽衣,一雙壽鞋,紅布鞋底,繡一張荷葉,一朵蓮花,一枝蓮蓬,一枚蝴蝶,一隻蜻蜓。蓓蒂爸爸立刻去「斜橋」殯儀館聯繫。館方說,從下月開始,上海停止土葬了,此地還剩最後一副棺材,如果要,就定下來,便宜價,五十元,將來只能火葬,機會難得。蓓蒂爸爸落了定洋,講定大殮以後,棺材寄放殯儀館幾日。當日下午,蓓蒂爸爸再趕到「聯義山莊」,看了墳地。夜裡,阿婆接了一隻抽痰機,昏迷不醒。第二天一早,蓓蒂與阿寶起來,看到金魚池裡有一條鯽魚。蓓蒂說,阿婆。鯽魚動了動。

  蓓蒂伸手到水裡,魚一動不動,手伸到魚肚皮下面,魚一動不動,後來就遊走了,蓓蒂說,阿婆,開心吧。魚遊了一圈。阿寶不響。到第三天一早,魚池旁全部是魚鱗,黑的是鯽魚鱗,金黃是金魚鱗片,太陽一照,到處發亮,水裡的金魚,鯽魚失蹤了。掃地阿姨說,鐵絲罩子忘記了,一定是野貓闖禍了。蓓蒂說,野貓是王子,是好的。阿姨笑笑。蓓蒂說,阿婆是游走了,半夜十二點鐘一響,月亮下麵,野貓銜了金魚,河鯽魚,跑到黃浦江旁邊的日暉港,放進江裡去了。

  阿寶有點發冷,感覺蓓蒂的回答比較怪。阿寶說,貓見了魚,嘴裡叼到魚,先是抖幾抖,貓咪會不吃魚,笑話,朝南跑幾站路,也是不可能的。蓓蒂說,笨吧,野貓是王子變的呀,金魚,鯽魚,一個是公主,一個是阿婆,這點也不懂。阿寶不響。蓓蒂講這個故事,面孔發亮,眼睛像寶石。到了黃昏,兩個人再去醫院,阿婆忽然醒過來了,脫了壽衣壽褲,一樣樣仔細疊好。阿婆看看蓓蒂爸爸,開口就講,鄉下女客,進城拜菩薩,一約兩約,約到十七八,開開窗門,東方調白,裹穿青衫,外罩月白,胭脂塗到血紅,水粉搨得雪白,滿頭珠翠,全部是銅鑞,松香扇瑙,冒充蜜蠟。蓓蒂爸爸一嚇。阿婆說,我好了,我想吃一根熱油條。阿寶明白,一定是迴光返照,連忙奔出去買,上海夜裡,哪裡買得到油條,等回到病房,阿婆好起來了,笑了一笑,身體居然逐漸恢復。過一個禮拜,就出院了。為此,蓓蒂爸爸只能退了棺材,再退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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