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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淩晨三點,四個人來到一片水塘前面,水中有彎曲石棧道,通向一幢灰黑舊門樓。棧道邊,兩排寬寬長長,四方抵角石條欄。四人一屁股坐到石欄上,方感舒暢。天色雖暗,眼前一泓白水,隱現微亮。阿寶說,此地好像來過。滬生說,風景蠻好,這是啥地方。幾個人走到門樓前面,白地黑字匾,「滄浪亭」三字。陶陶說,我真是餓煞,原來到了蘇幫麵館,上海淮海路也有一家。阿寶說,這是上海花樣,蘇州哪裡有。

  範總說,北宋造的園子,蘇州最古園林。阿寶不響,面對兩扇黑漆大門,足下水光,一水淪漣,想起了彈詞名家,「滄浪釣徒」馬如飛。範總說,孔子講過,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滬生說,想不到呵想不到,「文化大革命」階段,我第一次到此地,以後也來過,一到夜裡,通通認不出了。範總放下破褲說,最近陪客戶來了一趟,才曉得此地,是咸豐十年,太平軍燒光拆光,同治年修復。四個人不響,坐于石欄上,雲舒風靜,曉空時現月輝,講講談談,妙緒環生。園中的山樹層疊,依然墨黑沉沉,輪廓模糊,看不到細節,但長長一排粉牆,逐漸改變灰度,跟了天光轉換,慢慢發白了。微明之刻,四周一陣陣依稀之音,含於鳥喉的細微聲響,似有似無,似鳴非鳴。阿寶說,太平軍不要讀書人,書燒光,滄浪亭燒光,八國聯軍攻北京,李秀成攻常州,移防蘇州,清朝一個守備,投河自殺,結果,水裡捉起來,拖到秀成面前。有本舊書講,秀成有八個持刀護從,身披黃斗篷,黃緞馬褂,四方面皮,留一撮鬍子,秀成歎息講,自家頭髮這樣長,老百姓叫我「長毛」,將來要是壞了事體,我逃是不可能了。清朝守備渾身滴水,低頭不響。秀成講,假使我一路順風,江山有份,有吃有用,功名震世,吃了敗仗,我苦了。講到此地,落了兩滴眼淚。

  范總說,長毛鬥不過咸豐。陶陶說,等於炒股多風險,入市要謹慎,當年上海造反隊頭子,如果革命成功,交關開心,可以多弄女人。滬生看一眼陶陶說,又是女人,吃足女人苦頭,還不夠。陶陶自嘲道,我心裡明白,老古話講,我是偷到如今,總不稱心,老天爺最公平,我既要逍遙,吃到甜頭,也就有苦頭,無所謂了。四個人說說講講,發一陣呆,也就坦然。月輪殘淡,天越來越明,鳥鳴啁啁然,逐漸響亮,終於大作。半夜出發,無依無靠,四個荒唐子,三更流浪天,現在南依古園,古樹,緘默坐眺,姑蘇朦朧房舍,蘇州美術館幾根羅馬立柱,漸次清晰起來,溫風如酒,波紋如綾,一流清水之上,有人來釣魚,有人來鍛煉。三兩小販,運來菜筐,浸于水中,濕淋淋拎起。大家遊目四矚,眼前忽然間,已經雲燦霞鋪。阿寶說,眼看滄浪亭,一點一點亮起來,此生難得。

  二

  李李經營「至真園」飯店,換了幾個地方,等新店形成了規模,某個週五,邀請阿寶,滬生,汪小姐宏慶夫婦,康總夫婦吃飯。大家進包房落座,李李進來,豐頤妙目,新做長髮,名牌鉛筆裙,眼睛朝檯面上一掃說,兩女四男,搭配有問題了。汪小姐說,我還以為,寶總滬生,會帶女朋友進來。李李說,不礙的,我請兩位漂亮阿妹過來。汪小姐說,李李的樣子,越來越嗲了。李李一笑,走出去,一盞茶工夫,陪兩位女客進來介紹,吳小姐,公司會計,另一位章小姐,外資白領。大家坐定,李李出去應酬,服務員上菜。宏慶說,兩位元女嘉賓到位,啥人來承包呢。汪小姐說,包啥呢,包養小囡吧。宏慶不響。

  汪小姐說,我一看吳小姐,就是好酒量,章小姐,只吃菊花茶,寶總預備照顧哪一位呢。吳小姐忽然慢悠悠說,我不喜歡男人照顧,只喜歡照顧男人。吳小姐與阿寶碰一碰杯,抿了一抿。章小姐與滬生吃啤酒。康太渾身滾圓,笑眯眯說,講得對,女人,為啥要讓男人照顧,我就喜歡照顧男人,讓男人做老太爺。汪小姐不響。康太說,我每天幫老公捏腳,敲背,我適意。康總笑笑。汪小姐不響,接下來,大約踏了巨集慶一腳,巨集慶叫了一聲。滬生說,剛剛我上樓,看見幾個尼姑尋李李。吳小姐說,外面擺了兩桌素席,李李相信佛菩薩,吃花素,一直有這方面朋友。

  飯店老闆,阿寶認得不少,印象最好是李李。開張多年,兩個人熟。經常阿寶忙得要命,飯店朋友的電話,一隻接一隻打進來。寶總,店裡進了一百多斤的石斑,要不要定一段,清蒸還是豉汁,帶新朋友來,還是老規矩,擺兩桌,力邀阿寶赴會,準備一檯子陌生人陪阿寶,或者,讓阿寶陪一檯子陌生人。李李基本不響。經常是阿寶落寞之刻,公司裡,人已走光,茶已變淡。阿寶想不到李李之際,接到李李電話說,寶總忙吧,有心情,現在來看我。阿寶答應,走進「至真園」,領位帶入小包房,一隻小圓臺,兩副筷碟杯盞。阿寶落座,李李也就進來,上了小菜,房門關緊,眼神就安穩,隨便講講,近來過往,有一點陌生,也像多年不遇的老友,日常瑣細,生意糾葛,不需斟詞酌句。一次李李生日,阿寶叫人送了小花籃。夜裡見面吃酒。阿寶說,花籃呢。李李說,不好意思,我不喜歡花籃。阿寶說,有啥不對吧。

  李李說,我不喜歡這種花,店裡不用,只用康乃馨。阿寶說,玫瑰成本高,壽命短,康乃馨可養一個多禮拜。李李說,我不講了。康總笑笑。這一夜,李李酒多了,到後來黯然說,我如果講到以前經歷,真可以出一本書。阿寶說,講講無妨。李李說,經常半夜醒過來,想跟一個好朋友仔細講。阿寶說,好朋友就在眼前,另外,也可以對答錄機講。李李說,這我是發癡了。阿寶說,外國人喜歡自言自語,想到啥,對答錄機講,以前糾葛,過去種種人等,開心不開心的片段,隨便講,隨便錄。李李說,阿寶灌迷魂湯。阿寶說,坐飛機,輪船,隨時講,這叫Oral History,整理出來,就是材料,一本書。李李說,我當然有情節,有故事,但不方便講,是私人秘密。阿寶不響。李李似醉非醉說,我哪裡有好心情,如果講起來,我會哭的。

  此刻,檯面上已經酒過三巡。吳小姐穿露肩裙,空調冷,披了阿寶椅上外套,與阿寶吃了一杯,見阿寶情緒不高,放慢速度,代阿寶夾菜。宏慶說,看見吧,大家看見吧。康總說,看見啥。宏慶說,吳小姐照顧男人,多少周到。汪小姐不響。宏慶說,兩個人排排坐,真體貼。吳小姐縮進阿寶衣裳裡,發嗲說,宏總講啥呢。這個階段。李李兩次陪人進來敬酒,先是香港男人,某港資滬辦主任。後一次來,已吃得面含桃花,左右兩個臺灣男人,酒明顯多了。

  這兩個台男,年齡四十出頭,算青年才俊,風度好,跟大家抿了一口,陪同李李出去。李李有點踉蹌,高跟皮鞋一個歪斜,有風韻。阿寶明白,李李與兩個台男,基本不會有故事。前面的香港男人身上,得出一點微妙。當時李李與此人進來,並不靠攏,但走近檯面,從阿寶角度看,兩個人其實接近,甚至貼近。大家立起來端杯,祝賀生意興隆。阿寶所處位置,無須偷窺,是包房玻璃門反映,明顯看見香港男的肉手,此刻伸到李李後腰一搭,搭緊,滑到腰下三寸,同樣搭緊。

  落手一搭,要看時間與程度。大家全部起立,目光集中於面前杯中酒,是多是少,吊燈下麵,眼前是面孔,表情,酒杯。椅子要移開,人要立直,眼睛朝前對視,杯口要對稱,碰撞其他杯子某部位,甚至嵌進去,控制力量,聲音,小心輕重。酒量多少,也是算度之中。因為是上海,可以裝樣子,多一點,還是少,淺淺一口,或者整杯一口吞進肚皮,上海可以隨便。碌亂之中,無人會想到,李李腰身後面,高級面料裁剪彎勢與蕩勢之間,大提琴雙f線附近,迷人弧度之上,一隻陌生手,無聲滑過來,眼鏡蛇滑過草地,靈活遊動,停留,保持清醒,靜靜一搭的滋味。兩個人,究竟是幾年裡一直有默契,還是今夜發出詢問與暗示,無人會懂。

  這種小動作,程度比一般紳士派頭超量,時間延長,指頭細節如何,春江水暖,外人無可知曉。上海方言,初次試探,所謂搭,七搭,八搭,百搭,搭訕,搭腔,還是搭脈。小偷上電車,就是老中醫坐堂,先搭脈。乘客後袋凸出一個方塊,是皮夾,筆記本,還是面巾紙,行業規矩不便用正手,依靠手背,無意碰上去,靠上去,靠緊幾秒。平時房間裡多練習,練手背皮膚敏感,可以感受對方是鈔票,名片,還是整疊草紙。一旦對方發覺,因為手心朝外,不引懷疑。這種試探,上海「三隻手」業內,稱為「搭脈」。李李舉杯,香港男超過警戒線,滑上滑下,一搭。李李面部看不出任何反應,心裡倍感激動,還是意外,煩惱,甚至討厭,人多不便發作,閃讓,其他,李李不透露痕跡,一概不語,但等大家吃了酒,李李捏緊紅酒杯,準備回身出去,腳下全高跟,因為椅腳,桌圍,裙擺的限制,小心轉身,順勢於香港男肩上一扶,極自然的動作,表明心跡尚佳。阿寶低頭看看手錶,時間不早了。附近,章小姐與康總夫婦以及滬生,講得投緣。開初章小姐吃了幾杯啤酒,之後只吃菊花茶,竟無人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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