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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三

  禮拜天下午,滬生走進大自鳴鐘弄堂,理髮店大門口,有兩個小姑娘跳橡皮筋,一個是大妹妹,另一個是隔壁弄堂蘭蘭。滬生看看門牌說,我尋三層樓小毛。蘭蘭說,我來帶路,小毛功課做不好,罰寫字了。兩個小姑娘,領滬生進了店堂。收音機播放本灘,丁是娥《燕燕做媒》,悠揚至極。滬生走過一排理髮椅子,到二樓,一扇房門敞開,銀鳳抱了囡囡吃奶,上三樓。小毛聽到響聲,擋到門口,警惕說,做啥,快下去。

  大妹妹說,人客來了呀。此刻,小毛看到了蘭蘭背後的滬生,相當高興。兩人到方檯子前面,剛講了幾句,小毛一回頭,大妹妹與蘭蘭手腳更快,拉開碗櫥,每人撈了一隻紅燒百葉結,一塊糖醋小排。小毛氣極說,快點滾,滾下去。兩個小姑娘一串銀鈴,飛快跑過滬生身邊,乒乒乓乓逃下樓去。滬生笑笑,看老虎窗外,滿眼是弄堂屋頂,兩人講了幾句,也就下樓。二樓銀鳳拉開囡囡,胸口一掩說,出去呀。小毛說,這是我朋友。滬生朝銀鳳點點頭。

  兩人到底層,出了後門弄堂,順西康路,一直朝北走。滬生講到了大妹妹與蘭蘭。小毛說,一對饞胚。滬生說,我認得一個小姑娘,年齡比蘭蘭小,彈琴三心兩意,喜歡看男女約會,蕩馬路。小毛說,這比蘭蘭懂事多了。滬生說,講到脾氣文靜,我原來鄰居姝華姐姐,不聲不響,只歡喜寫字,抄了幾本簿子。小毛說,我喜歡抄武打套路,古代名句。滬生說,姝華姐姐抄詩,一行一行的小字。

  小毛說,我同學建國,專抄語文書裡的詩,比如,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這種。滬生說,這種革命詩抄,我爸爸曉得,一定會表揚。小毛說,幹部家庭的人,講起來差不多,我同學建國的爸爸,是郊縣幹部,發現農村方面句子,要讓建國抄十遍,像比如,樹老根多/人老話多/莫嫌我老漢說話哆嗦。滬生說,這篇詩,我只記得一句,三根筋挑著一個頭。小毛一笑。滬生說,我爸爸講了,這是新派正氣詩。小毛說,講正氣,就是宋朝了。滬生笑笑不響。兩個人走到西康路底,前面就是蘇州河,首次逼近,滬生比較振奮,西曬陽光鋪到河面上,正逢退潮,水上漂浮稻草,爛蒲包,菜皮,點染碎金,靜靜朝東面流。兩岸停了不少船家,河中船來船往,擁擠中,一長列駁船,緩緩移過水面,滬生想到了四句,背了出來,

  夢中的美景如曇花一現,
  隨之於流水倏忽的消失。
  萎殘的花瓣散落著餘馨,
  與腐土發出鬱熱的氣息。

  小毛說,外國人寫的。滬生說,姝華抄的。小毛不響。滬生說,是姝華一個表哥寫的。小毛說,我聽不大懂。滬生不響。小毛說,此地東面,是洋鈿廠,洋鈿廠橋,再過去,潭子灣,工人階級發源地。滬生說,我曉得,這叫江寧橋,前面滬杭線,鐵路與蘇州河貼近,洋鈿廠,就是造幣廠,蘇州河到此彎向南面,鐵路一直朝東,當中是洋鈿廠,一幢西洋大房子,像柏林國會大廈。小毛說,大妹妹的娘,以前每日坐定這間房子裡,做鉛角子,壹分,貳分,伍分,哐嘡,哐嘡,機器一響,角子堆成山,後來生病,不做了。滬生說,難以想像。小毛說,角子,等於一堆一堆白石子,廠裡一分不值,等於一堆螺螄殼,我對大妹妹講,如果讓我抓一把,就好了。大妹妹笑笑,一面一個酒窩。滬生說,蘭蘭笑起來,也好看。小毛說,假使是夏天,現在就去爬洋鈿橋,跳橋頭。滬生說,我不敢。

  小毛說,「插蠟燭」,可以吧,兩腳朝下,雙手抱緊,眼一閉朝下跳。滬生說,等於跳傘,我父母是空軍,這要訓練。小毛說,講到軍隊,現在比不過宋朝。滬生說,宋朝,有輪船飛機吧,可以馬上解放臺灣吧。小毛說,可以呀,章回小說可以寫呀,臺灣城,高收吊橋,一聲炮響,一隊人馬殺來,旗上一個「滬」字,鼓聲再響,滬生爸爸拍馬趕到,高喊一聲,蔣家老賊,快快開門受死,免得本官動手,生靈塗炭。滬生笑笑。小毛說,我認得一個老頭子,住「上只角」,淮海路的錢家弄,手裡有幾百本舊社會連環畫,借看,一本三分,有興趣吧。小毛摸出一本《平冤記》,開頭印 「朝中措」詞牌,繁體字,幽姿不入少年場,無語只淒涼,一個飄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腸。江頭月底,新詩舊恨,孤夢清香。滬生搖搖頭,不感興趣。小毛掃興。兩個人話題散漫,走到船民小碼頭,滬生買了油墩子,兩人慢慢吃。河上傳來拖駁的汽笛,兩長一短。對面中糧倉庫,寂靜無聲,時間飛快,陽光褪下來,蘇州河變濃,變暗。滬生說,有空來拉德公寓。小毛答應。兩人離開河岸,逛到24路終點站,小毛目送滬生上了電車。

  ***

  這天小毛娘早班回來,理髮店王師傅講蘇北話說,家來啦。小毛娘講蘇北話說,嗯哪。王師傅說,小毛才剛出去。小毛娘說,到啦塊去了。王師傅說,跟一個同學,一塊出的門。小毛娘說,啦個同學呢。王師傅說,戴眼鏡的小子。小毛娘氣極說,小赤佬,講定不出門,腳頭子又癢了,橄欖屁股坐不穩。小毛娘咚咚咚上樓。二樓爺叔房門關緊。銀鳳開門說,阿姨,進來呀。小毛娘說,啥事體。銀鳳說,進來講。小毛娘進去,銀鳳關房門。搖籃裡,囡囡剛醒,眼睛東看西看。小毛娘引弄囡囡。銀鳳輕聲說,想問阿姨一樁事體,難為情開口。小毛娘說,跟阿姨講。銀鳳低鬟不響,之後,胸部慢慢一抬說,我實在太脹了。

  小毛娘看了看說,啊呀呀,日長夜大,越來越大了。銀鳳輕聲說,鄰居隔壁看見,實在是難看,重也是真重。小毛娘說,囡囡享福。銀鳳說,太多了,囡囡吃不光,衣裳一直濕,囡囡一哭,就漏,墊毛巾來不及。銀鳳解開紐扣,白皚皚如堆玉雪,等於滑出兩團熱氣,滾滿房間。小毛娘摪起袖子,湊近一搭說,要命了,廠裡一百來人的汏浴間,也少有少見,太紮足了。銀鳳說,是呀。小毛娘說,不要緊,按照老法,敷一點芒硝,會適意的,會退。銀鳳掩了衣襟。小毛娘說,海德要是回到身邊,倒可以相幫吃一點。銀鳳面孔漲紅說,我姆媽講了,假使鄰居小囡肯吃,也可以的。小毛娘說,做女人真難呀,奶水少,急煞,奶水多,苦煞。銀鳳沉吟說,阿姨,要麼我讓小毛來吃,我情願的。小毛娘不響。銀鳳說,每天兩趟,早上夜裡。小毛娘發呆說,小毛一直是瘦,吃下去,是補的,只是,小毛已經大了,不像腔。

  銀鳳說,我想過了,我是肯的,不關的,就怕小毛難為情。小毛娘苦笑說,讓我想一想,不要急。銀鳳說,實在脹得沒辦法。小毛娘慢慢回到樓上。到了黃昏,小毛從西康路慢慢回弄堂,蘭蘭見了就說,快回去呀,上面喊了十七八趟小毛了,野到啥地方去了。小毛說,急啥。蘭蘭說,抽屜裡,一定少了糧票鈔票,是小毛拿的,肯定要吃生活了。小毛說,我姆媽從來不打人的。小毛上樓,剛踏進房間,小毛娘一把拖過來,頭上一記麻栗子。小毛娘說,小儂個赤佬,死哪裡去了。小毛捂頭說,為啥打人呀。小毛娘說,為啥不寫字。小毛說,來了一個同學。小毛娘說,白腳花狸貓,養不家了,姆媽下班走進房間,只見一隻空檯子。小毛說,好好講嘛。小毛娘說,我總以為,小毛還小,還是一個可以吃奶的小囡,姆媽不捨得打,現在看來,腳骨硬了是吧,到處去野。小毛說,打人是不對的。小毛娘說,太氣人了。小毛說,再有道理,可以開口講嘛,動手做啥呢,領袖從來不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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