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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人公司,並無進出口權,接了外商訂單,必須掛靠國營外貿公司操作。有一日,阿寶與汪小姐打電話。阿寶說,汪小姐,真對不起,有一位大領導,最近發了條頭,要我的業務單子,讓貴公司梅瑞去做,以後,我只能與梅瑞聯絡了,其中道理,汪小姐應該懂的,抱歉。汪小姐不響。阿寶說,我只能聽命,另外,梅瑞並不知情,完全是大領導的意思,請理解我。汪小姐黯然說,是吧。阿寶說,不開心了。汪小姐說,哪裡會,廣東人講了,生意大家做,鈔票大家賺。阿寶說,不好意思。汪小姐說,大領導是啥人。阿寶說,不開心了。汪小姐說,無所謂,我理解萬歲。阿寶敷衍幾句,掛了電話,心裡明白,汪小姐一定有所謂,以前幾次邀飯,提及丈夫宏慶,頗多不滿,阿寶始終裝聾作啞,與國貿打交道,借殼生蛋,做成每一筆生意,結匯之後,照規矩支付康密遜(commission傭金),不牽涉感情,因此現在,汪小姐只能理解萬歲,如果兩人有一絲曖昧,就要一作二跳,麻煩不斷。

  從此以後,阿寶到公司,先對汪小姐打招呼,再與梅瑞談業務,相當和順。梅瑞高興,難免於滬生面前,數度提到阿寶。春天到了,梅瑞約了滬生,阿寶,到西郊公園看了櫻花,吃一頓夜飯。兩男一女,燈下談談,窗外落雨,案前酒濃,印象深刻。

  一個月後,滬生與梅瑞約會。梅瑞踱出美麗園的公司大門,懨懨不歡。兩個人剛走到靜安寺,梅瑞說,我想回去了。滬生說,感冒了。梅瑞說,我與滬生的關係,還是告一個段落,可以吧。滬生說,跟北四川路男朋友,預備結婚了。梅瑞搖手說,我想靜一靜。滬生不響。梅瑞說,以後,我做滬生的妹妹,可以吧。滬生說,可以。梅瑞說,妹妹對哥哥,可以講一點想法吧。滬生說,可以的。梅瑞說,我最近,一直跟姆媽吵,我姆媽覺得,滬生缺房子,父母有「文革」嚴重問題。滬生說,我懂了。梅瑞說,不好意思。滬生不響。梅瑞頹然說,其實,主要是我崇拜一個男人。滬生說,我明白了。梅瑞說,這個男人,我現在繞不過去了。滬生說,明白了。

  梅瑞說,啥人呢。滬生說,阿寶。梅瑞歎息說,我只能老實講了,我第一趟看見寶總,就出了一身汗,以後每趟看到寶總,我就出汗,渾身有螞蟻爬,一直這副樣子,我不想再瞞了。滬生說,應該講出來。梅瑞說,寶總對我,有議論吧。滬生說,如果有,我會講的。梅瑞說,寶總根本不注意我,一直不睬我。滬生說,阿寶忙,只做外貿。梅瑞說,寶總以前,談過幾個女朋友呢。滬生說,一言難盡。梅瑞說,為啥分手的。滬生說,我不瞭解。梅瑞說,我已經想好了,我要跟定寶總,毫無辦法了,我崇拜實在太深了。滬生說,生意上面,真可以學到不少門檻。梅瑞說,寶總以前女朋友,為啥分手的。滬生不響。瑞瑞說,是寶總提出分手,還是。滬生搔頭說,這個嘛。梅瑞說,寶總對我,如果有了想法,滬生要告訴我。滬生說,一定。梅瑞悵然說,我現在,只想曉得寶總的心思。梅瑞講到此地,落了兩滴眼淚。

  ***

  兩個人關係,就此結束。到1990年某天夜裡,滬生路遇陶陶。陶陶說,滬生做律師了。滬生笑笑。陶陶說,結婚了一年,老婆就出國了。滬生說,哪裡來的消息。陶陶說,據說滬生當時,只想跟白萍結婚,因此藉口介紹業務,幫梅瑞介紹了阿寶,然後抽身撤退,好辦法。滬生笑笑說,哪裡聽來的。陶陶說,梅瑞講的。滬生不響。陶陶說,這個寶總嘛,據說也是滑頭貨色,不冷不熱,結果,梅瑞只能跟北四川路男人結婚了。滬生看看手錶說,我現在有事體,先走了。陶陶說,女人真看不懂,經常講反話,比如喜歡一個男人,就到處講這個男人不好,其實心裡,早就有想法了,已經喜歡了,對不對。滬生轉身說,以後再講吧。陶陶拉緊滬生說,最近有了重大新聞,群眾新聞,要聽吧。滬生說,我現在忙,再會。陶陶說,相當轟動。滬生說,陶陶講的轟動,就是某某人搞腐化,女老師歡喜男家長,4號裡的十三點,偷鄰居胸罩。

  陶陶說,絕對有意思,我講了。滬生說,我現在忙,有空再講。陶陶拉緊滬生說,我簡單講,也就是馬路小菜場,一男一女兩個攤位。滬生說,放手好吧。陶陶鬆手說,當中是小馬路,男的擺蛋攤,馬路對面的女人,年長幾歲,擺魚攤。滬生說,簡單點。陶陶說,馬路上人多,兩個人互相看不見,接近收攤階段,人少了,兩個人就互相看。滬生說,啥意思。陶陶說,雞蛋賣剩了半箱,魚攤完全出貨,自來水一沖,離下班還有三刻鐘,男女兩人,日長事久,眉來眼去,隔了馬路,四隻眼睛碰火星,結果呢。滬生說,互相送雞蛋,送小黃魚。陶陶說,錯,雞蛋黃魚,有啥意思,到這種階段,人根本吃不進,因為心裡難過,要出事體了。滬生說,吃不進,生了黃疸肝炎。陶陶說,瞎講有啥意思。滬生看手錶。陶陶說,街面房子36號,有一個矮老太,一米四十三,天氣熱,矮老太發覺,太陽越毒,越熱,賣魚女人的台板下面,越是暗,賣魚女人,岔開兩條腳膀,像白蝴蝶,白翅膀一開一合。矮老太仔細一看,要死了,女人裙子裡,一光到底。

  滬生轉過面孔說,好好好,我現在有事體,先走了。陶陶扳過滬生的肩胛說,天底下,聽過這種精彩故事吧,聽我講呀。滬生說,簡單點好吧。陶陶說,大太陽,天熱,攤頭下面一暗,就有秘密,街面房子36號矮老太,平時老眼昏花,張張鈔票,要摸要捏,但是看遠,等於望遠鏡,看得到女人下面張開的白翅膀。滬生看表說,我時間緊張,再講吧。陶陶拉緊滬生說,女人兩眼定漾漾,看定賣雞蛋的男人,矮老太當場吐一口痰,鞋底搨了幾記講,是我倒楣,觸黴頭,我今朝倒楣了,倒灶了,實在下作呀。滬生說,好了,我聽過了,可以走了吧。陶陶說,為啥要走。滬生說,這有啥呢,檯子下面,屬於私人事體,不影響賣菜。陶陶說,試試看好吧,天天這副樣子,滬生吃得消,我吃不消,賣蛋男人吃不消,就要出重大新聞了。滬生說,我走了,過幾天再講。陶陶笑說,壽頭,好故事,為啥要分開講,我不穿長衫不搖摺扇,不是蘇州說書,揚州評話《皮五辣子》,硬吊胃口做啥,碰得到這種人,我吃癟。

  滬生看看手錶,阿寶約定八點半,「起司令」咖啡館碰頭。滬生說,講得再簡單點。陶陶說,講到後面,越來越緊張。滬生說,結果呢。陶陶說,老太婆36號,曉得吧,等於極司菲爾路76號女特務,馬上奔到居委會報告。居委會講,老阿太,這叫「孵豆芽」,以前外鄉遊民,早吃太陽,夜吃露水,衣衫不全,常常三人合穿褲子,一條短褲輪流穿,不稀奇,現在上面的要求,只要不是當場搞腐化,居委會不管賬的。老太胸悶,決定一清早去等人,等啥人呢。滬生說,我不曉得。陶陶說,魚攤女人的老公,每天濛濛亮,騎腳踏車,送女人到菜場上班,夫妻坐下來,吃了豆漿,粢飯,老公踏車子去上班。滬生說,簡單點好吧。陶陶說,這天,男人的車子一轉彎,36號老太上來招呼,攀談幾句,事體就全部兜出來,男人根本不相信。36號老太講,弟弟呀,自家女人,自家要曉得呀,男人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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