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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向先生毋須特定走這一趟。」

  「我與胡球是好朋友。」

  胡球一直沒作聲。

  女傭除遞茶外也靜靜站一邊惻然。

  向明伸出大手,「胡球,我陪你去。」

  胡球看向鄧永超,她點點頭。

  他們一左一右伴著胡球出發。

  才走到停車場,看到一個年輕人氣急敗壞奔近,「球,我看到新聞報告──」

  兩個大人一看就知道是胡球的小男友,還有誰會如此僕心僕命。

  鄧永超說:「你也一起吧。」

  四人上車,途中一言不發。

  世上竟有如此醃臢可怖的事。

  經過重重關卡,他們隨服務員進入一間小房間。

  牆上有一扇窗戶,用百葉簾遮著,「請認清楚」,簾子扯開,隔著玻璃窗,胡球看到一個人躺在床上。

  胡球看仔細,她不認得這個人,這個人臉色灰敗頭髮稀疏,臉皮往左右掛搭,但是她聽見自己說「是」,簾子又刷一聲拉攏。

  因有向明及鄧律師,手續順利辦妥。

  聲音顫抖的是小青年莊生,他想安慰胡球數句,但一開口:「球……球。」只得噤聲。

  回到陽光街上,莊生才覺得身上有點暖意。

  鄧永超說:「球,你此刻最好去上課。」

  聽上去像是沒心肝,其實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向明也點點頭。

  「莊生,拜託你,我會去辦事。」

  鄧律師還穿著拖鞋,也真難為她。

  車子回到校園,胡球忽然表示想先回宿舍淋浴。

  莊生要陪她,她叫他先回課室抄筆記。

  胡球用極燙的水足足淋了三十分鐘,渾身皮膚發紅。

  更衣下樓,發覺莊生坐在樓梯等她。一見她便指著她雙腿,胡球低頭一看,發覺穿上鞋襪,卻忘穿長褲。

  連忙上樓套上運動褲,再出門,又忘記穿鞋。

  莊生替她找到書包,掛在她肩上,替她梳理濕發,別一個髮夾,才挽她出門。

  胡球握著莊生的手,一步步小心翼翼走,只需走錯一步,萬劫不復。

  回到課室,其它同學正小息喝咖啡,莊生取過一杯給胡球,同學「喂喂」,莊生在他耳畔說兩句,同學實時噤聲。

  那一堂課,胡球坐在窗前動也不動,像只被小主人丟棄的瓷娃娃,莊生用鉛筆替她畫像,同學紛紛照做。

  下課時整迭素描交到莊生手中。

  大家都留意到,胡球嘴角有一絲奇異笑意。

  莊生把素描畫整理好,放入冊子,替胡球帶回宿舍。

  他看到一個清臒的中年女子在門口等他們。

  她先與他們招呼:「你一定是胡球的朋友莊生,我是球媽,你叫我阿姨便可。」

  神色自若,叫莊生佩服。

  她隨他們進宿舍房間,放下一鍋粥,低聲與女兒講幾句,便告辭離去。

  莊生送她下樓,她也沒講什麼,只是拍拍他肩膀。

  終於見到阿姨,卻是在這種不愉快場合。

  他回到房間,勺出白粥,發覺胡球又在淋浴。

  「球,過失不在你,出來。」

  她打開浴室門,莊生嚇一跳,呵,美麗少女裸體:萌芽似胸脯,整個人皮膚粉紅色。

  他連忙用浴袍裹住她,真想多看一眼,但他不是那種乘人之危的男子。

  也許,隔十年八載,回想今日之事,會有一絲悔意,但他知道要尊重他鍾愛的人。

  這時呆呆的胡球忽然這樣說:「自此,我是孤兒了。」

  胡球累極入睡。

  莊生一直坐在她身邊讀功課,把那鍋粥吃得七七八八。

  晚上,胡球醒轉,莊生對她說:「阿姨著我送你回家,她不放心你一人在此。」

  胡球心中不願,卻無抗辯能力。

  就在這時,聽到走廊有人高聲詢問:「胡球幾號房?說,胡──球──」

  聲音好不熟悉,胡球凝神,忽然走去拉開房門,「直子,直子!」

  一個人撲近,緊緊抱住,「胡球,你這可憐的靈魂。」

  莊生發呆,只見一個棕紅長髮東方女子把胡球擁懷內,而胡球到這時才放聲大哭。

  這女子是什麼人?若不是她,胡球不知要憋到幾時。

  那女子用大毛巾蒙住胡球的頭,「哭個痛快,哭是好事,泄一泄胸中烏氣,眼淚可以排毒,你哭好了。阿誰,關上門,喂你們看什麼,沒見過人哭?」

  莊生關上門,看著這個外形像東洋動漫主角般女子發呆。

  她一手圍著飲泣的胡球,伸出另一手,「我是土井直子,胡球好友。」

  不錯是她趕回來了。

  「胡球,你看,愛你的人全在身邊,算是這樣了。阿誰,倒杯水來。」

  莊生啼笑皆非,也不分辯,遞上一杯水。

  「阿姨叫你回家,我送你。」

  莊生連忙跟著一起走。

  胡球已哭得整張臉腫起。

  直子對莊生說:「這裡交給我,你可以回去。」

  莊生拒絕,「我陪胡球。」

  直子只得由他跟著。

  這時的土井直子比從前強壯許多,指揮整個場面,一下子上車把胡球送返家裡。

  她這樣對胡球說:「回到家,好止哭了,莫叫阿姨難堪,你這種傷痛,可以理解,但不宜持久。」竟這樣理智殘忍。

  胡球點點頭。

  直子取過毛巾一角,用瓶裝水濕一濕,替她抹乾淨面孔,胡球哭得一團糟,一張臉看上去似十歲八歲。

  女傭來開門,不勝歡喜,「直子小姐回來了,這是──」

  直子說:「阿誰,保母是屋內唯一不可得罪的人,你自己小心言行。」

  女傭連忙說:「誰先生,你別聽直子小姐說笑,我去做飲料。」

  顏女士卻不在家。她逃避,躲往辦公室。

  直子一邊替胡球整理衣裳一邊說:「由向先生把我召回,他是我師傅,又是前上司,況且你家即我家,有事,我當然即刻趕返。我沒有租地方住,打擾你們了,只是這個家比從前小大半,只得與你擠一房。」她說一大堆話,恐怕也因心情緊張,「胡球,」壓低聲音:「你仔細想想,就知道這已是最佳結局,假設只可在兩種邪惡中選其一,老天已經幫上大忙。」她喂胡球喝水。

  莊生靠在門邊,聽過這番話,五體投地。

  「我就沒那麼幸運,」聲音忽然嘶啞,「那人已經放出,並且遞解出境,但即使在北美洲,我看到似是熟悉面孔,也會嚇得發抖,匆匆避到另外一條馬路……險遇車禍。」

  在直子細心勸慰下,胡球閉上雙眼。

  不一會顏女士回來,三人在外邊吃晚飯,只聞輕輕叮叮碗筷聲,不聽得有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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