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悠悠我心 | 上頁 下頁


  她聯絡他。

  才打出姓名,那邊已經叮一聲在熒屏出現,一臉笑容,「球球,打開鏡頭。」

  「景同學,有事請教。」

  「但說不妨,當盡綿力。」

  「我不明的中文功課,什麼叫黃粱一夢?」

  「這是一句成語,故事來歷及喻意立刻傳上,請細讀兩遍。」

  多好,不用自己動手找資料,怪不得人人要有男朋友。

  讀完之後,她想半晌,這樣說:「倒是比臥冰求鯉及孔融讓梨有意思。」

  「你懂白話文吧?就是你我所說的現代語──」

  「我懂,把整個故事搬到現代世界。」

  「對,寫三百字便已足夠。」

  「但,這個人的夢關我什麼事呢?」

  「寫完你會有心得。」

  「喲。」胡球捧著頭。

  「可要我替你代做?」

  「不,不,你替我解答疑難即可。」

  景同學再也猜不到外表秀麗冷靜的她怕寫功課,忽然變得疲懶淘氣,更加可愛。

  「想出來飲冰嗎?」

  「家母有點不適,我在家陪她。況且,十六歲之前,我不能單獨外出。」

  「你可寂寞?」

  「不說這些,我先寫功課,遲些聯絡。」

  胡球這樣寫:「少年陳小文,在中學畢業試獲得上等成績,多年努力,他終於可以升上一級大學,興奮到極點,巴不得實時回家把好消息告知父母,但被同學拉住打球,出了一身汗。

  「到家一進門,看見母親在淘米做飯,中年母親頭髮過早灰白,她略一回頭,對小文說:『喲一身臭汗,快去沖身,你爸就回來,莫惹他不悅,他可是要問功課的呢。』

  「陳小文想,這老媽還把他當小學生看待,母親把米落鍋,小文忽覺奇累,伏在桌上,悠然入夢,他看到自己與一班同學置身大禮堂,嗄,啊,怎麼已經大學畢業了,教授唱名:『一級榮譽陳大文』,什麼,他現在已經叫陳大文了?

  「他很快找到銀行工作,穿上筆挺西服,升上財務部經理,負責批審貸款──」

  這是胡爸的工作,胡球熟悉,她寫了一大堆,指節酸軟。

  那邊胡媽醒來,頭痛,做咖啡喝,噫,球球在幹什麼,她有無看錯,女兒好似聚精會神寫功課,專注小面孔有一股尊嚴。

  女傭走近輕輕說:「寫了好些時候了。」

  胡媽點頭,心覺寬慰。

  這時胡球寫到:「陳大文結婚生子,工作越發順利,不知多少人巴結,陳總前陳總後,與他把臂同遊,投他所好,很快他不費分文漫遊整個世界,收集了三十餘枚價值連城名表,社會盛傳『要方便,找大文』六個字──」

  這時胡球想:形容會不會太誇張一點?但這是一篇創作文字,不怕不怕。

  「──終於有一天,忽然有人敲響大門,商業罪案組前來調查拘捕陳大文,經過判決,求刑八年獄八年,這些年他誤批公款達三億七千萬──」

  寫得緊張,胡球手心冒汗。

  「球球,吃飯。」

  「我還要半小時。」

  「──陳大文慘叫:『不,不,是他們陷害我,我墮入他們猙獰圈套中,我只是一隻微不足道的棋子!』

  「這時,他在自己叫喊聲中驚醒,啊,原來他仍然是陳小文,母親喊他:『小文,爸爸快回來了,你去洗臉──』

  「原來,他在夢中,匆匆度過一生起落榮衰,飯鍋裡米漿滾起,香氣撲鼻,還未煮熟。」

  喻意是什麼?

  是否老莊思想:人生如夢,做什麼都是白做,不必勞碌,躺著一生便好?

  不,成語往往有警世之意,但胡球一時想不到是什麼。

  女傭又要叫她吃飯,胡媽說:「隨她去,也許就是這一刻她開竅得道,用功讀書。」

  女傭掩嘴微笑,像是說:太太,你倒想。

  胡球終於出來吃飯。

  「媽,精神好些沒有?」

  胡媽不想影響女兒心情,「我不妨。」

  過一刻胡媽問:「球球把你送往英國寄宿,你可願意?」

  胡球一聽,幾乎打翻湯碗,「不,媽媽,舊同學不知傳回多少恐怖故事,懇求不要離棄我。」

  「你看你嚇得那樣子,不過是一項建議。」

  這時,胡球忽然舞動雙臂,「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

  她丟下筷子奔回房間,「我明白寓意何在了。」

  胡球趕快寫下寓意:「古時社會崇尚克己復禮,淡薄名利,罵人利慾薰心,是極大控訴,藉故事寓意功名利祿無非一場空,毋須苦苦追逐。

  「但在今日社會,人向高處理所當然,不過得到權位之後,如何自律,要尊重法紀──」

  她放下筆,松一口氣。

  啊原來寫功課有如此樂趣,始料未及。

  胡媽見女兒一額汗,心疼,「今天像大人。」

  「媽媽,在十八九世紀,沒有少年這個名詞,世界各國,中西相若,兒童一屆十二三歲,便是大人,男孩要做工,女孩可嫁人,貧窮人家也不讀書,社會制度欠佳,更無強逼教育保健之類,民生甚苦,一直到二十世紀初,環境才漸漸改善,不再有童工,設婦孺保護條例。」

  胡媽歎氣,「我如何不知,外婆家就重男輕女,她想升學,家人譏笑她作怪、妄想。」

  胡球不出聲。

  「球球,早點睡,淩晨回天文館,在日出時分觀看日環食:太陽光被月球遮擋如一枚發光指環;錯過這次機會,要待六百七十三年之後才會再遇。」

  「嘩,幾點出發?」

  「我會叫你。」

  胡球先把功課傳給老師,已經盡力,分數不再重要。

  半夜,胡媽喚醒女兒,拎著暖壺暖鍋,駕車往她辦公之處。

  這些年,胡先生不止一次勸妻子:「起早落夜,丁點薪水,為什麼?又不真是阿泰卡瑪天文館,研究宇宙膨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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