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有你,沒有你 | 上頁 下頁


  她端張椅子坐近,看到病人身邊有一本線裝書,深藍面子,好不文雅,是著名的《石頭記》,由誰留下?

  她輕輕說:「我讀你聽好不好?」

  她打開,「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又有一首偈云:「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她輕輕籲一口氣,「多麼悲涼的句子,想必此君曾經胸懷大志,落魄後仍然心懷不忿,像我等普通人,對了,我叫王維真,也許你不記得我,但我倆確實見過面說過話,希望你不介意我陪你聊天,對,在說這名作者感慨良多,莎士比亞曾借《李爾王》一劇這樣說:『生命是瘋子講述的故事,既嘈吵又憤怒,什麼也說不出』,兩位作家竟有同感。」

  周家新動也不動。

  他胡髭頭髮都需要打理,她握著他手,「說起胡髭,我有一個笑話:一名錫克教長老昏迷入院,年輕護士為方便搭喉管,竟把他留多年的胡髭剃掉,他醒轉後傷心流淚。」

  說到這裡,累了,靠一會。

  忽然不忿,這樣說:「我知道你起來過,偷偷上街蹓躂可是?你可知令堂時時哭泣?你若不趕快醒轉,就是不孝。」

  他仍然毫無反應。

  她握著他手搖兩下。

  身後有聲,他的同事來了,有男有女,看到她,十分意外,彼此介紹過後,說起周家新那場意外。

  女同事至今眼紅紅,「該死的司機醉駕,沖紅燈,家新閃避不及,車子雖有充氣袋,但他還是腦部受創,醫生已經盡力。」

  「我若見到那司機,當場打死他。」

  「我不是惡人,但有時非以暴易暴不可。」

  「以後,我見到酒瓶便作嘔,連啤酒都戒掉。」

  這倒是好事。

  大家談一會,各人都有事,紛紛告辭。

  算是夠人情味,但一個月、一年、兩年過去,他們終於會漸漸消失,只余慈母探訪。

  她歎口氣,「周家新,快點好起來。」

  接著個多星期,她風雨不改,晚晚在他床頭坐三十分鐘,把所見所聞,千奇百怪的事告訴他。

  家晶已把她當朋友,同她說:「我同家母提起你。」

  「怎麼不見伯母?」

  「她上午做妥家務便來。」

  「家晶,你哥哥可是家中經濟支柱?」

  家晶籲出一口氣,「家裡尚算小康,這裡又是公立醫院,我們決定把家新的情況讓醫院做研究病例,故此減收費用,但……」

  她拍家晶肩膀,「有進展沒有?」

  「醫生說他不算植物人,他腦電波有活動狀態,至於手指偶然抽搐,臉上或露微笑,那不過是肌肉反應。」家晶擁抱她,「有個人說說話內心好過不少。」

  「你哥哥平時最緊張你什麼?」

  「我的功課。」

  「那你切記讀好書。」

  「還有,他不喜歡我的男朋友。」

  「為什麼?」

  很快知道了,那年輕男生漂亮得妖異,牛仔褲緊得不知如何穿上,皮夾克,哈利機車。

  她不禁羡慕:所有少女都該擁有這般男友,十七歲玩到廿七歲,然後才正經做人。

  像她與陶靜,太過正經,不知損失了什麼。天天似蟑螂般扒著不見天日死做,背駝直不起來。

  陶靜一聽怪叫:「你還算正經?」忽然醒覺,「對,這些日子,你下班後去何處?」

  「探訪朋友。」

  「維真,你可是往隱名戒酒會?這些日子沒見你喝,身上也無酒氣,那惡習氯胺酮也彷佛戒掉,替你慶倖。」

  她一張臉拉下,「什麼氯胺酮!」

  陶靜哼一聲。

  「不是吧,陶靜,我是有工作的成年人,我怎會……」

  「戒掉就好,不要再提,是我不好,說來作甚,掌嘴。」

  她不忿,去查這一種麻醉劑來龍去脈,據報告:胡亂服用氯胺酮之後,會產生抽離感覺,出現幻覺、錯覺、漂浮、欣快、短暫失憶,吸食者在一瞬間已進入另一境界,情緒失控,判斷力受影響……

  這會是她?

  她見都沒見過這類毒品。

  至於酒,也多日未沾唇。

  她曾往隱名戒酒會,聽過酗酒者自白:十七歲喝到三十歲,實在活不下去,狠心戒酒,居然成功,這樣,又過十年,以為終身戒脫,一日,不知何故走進酒吧,叫一枝啤酒,三日後醒來,在一所公園內被警察問話。

  原來,根本沒有戒掉,自欺欺人。

  這就是許子朗吧,一早醒來,她發覺根本沒有忘記他。

  那天她回家梳洗,看到福姐用新置蒸氣機熨衣服,大感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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