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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辛普森問:「姜小姐,我們快通知勖太太,她在什麼地方?」

  我說:「你應該找醫生,不應該撥九九九。」

  「我……慌了。」辛普森哆嗦著。

  他們把勖存姿拉扯著移上擔架,扛著出去。我應該找誰?我想,把宋家明找來,他一定要來這一次。但是我知道他不會來,世上已沒有宋家明這個人了。

  電話鈴長長地響起來。我去接聽,是勖夫人。

  「喜寶,聰恕痊癒了!他跟好人一模一樣,你快叫勖先生來聽電話。」她是那麼快樂,像我适才一樣。

  我呆著。

  「喜寶?喜主?」勖夫人不耐煩,「你怎麼了?」

  「勖太太,勖先生剛剛去世,我回來的時候他剛剛去。」我木然地說。

  輪到那邊一片靜寂。

  然後有人接過電話來聽,「喂?喂?」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複著。

  「我姓周,姜小姐,你別慌亂,我馬上過來幫你。」

  「聰恕呢?」我問,「聰恕能夠抵擋這個壞消息嗎?」

  「你放心,這邊我有醫生幫忙,能夠料理。勖先生遺體在什麼地方?」周小姐問。

  「已到殮房去了。」我說,「他們把他扛走的。」

  「你有沒有人陪?」她問。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別動,」她的聲音在這一刻是這麼溫柔中聽,鎮靜肯定,「我與醫生儘快趕到。」

  「叫勖太太也來,我想我們在一起比較好。」我說。

  「好。」她說,「請喚你管家來聽電話。」

  我把話筒遞給辛普森,自己走到床邊坐下。

  我才離開一小時。一小時,他就去了,沒個送終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都逝去。他也逃不過這一關。沒有人逃得過這一關。

  辛普森聽完電話走過我這邊,我站起來,她扶住我,我狂叫一聲「勖先生」,眼前發黑,雙腿失去力氣,整個人一軟,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只有辛普森在身邊,她用冷毛巾抹著我的臉。我再閉上眼睛,但卻又不想哭出聲來,眼淚默默流出來。

  我想說話,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們都在外面,勖少爺也來了,還有一位周小姐,律師等你讀遺囑。」她告訴我。

  「誰把律師叫來的?」我虛弱地問。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師的。」

  我掙扎起來,「我要出去。」

  勖夫人聞言進來,「喜寶。」

  「勖太太。」我與她抱頭痛哭。

  「你看開點,喜寶,他待你是不差的,遺產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聰恕聰慧,還有聰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寶,他年紀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數億數萬年來,人們的感覺早已麻木,胡亂哭一場,草草了事,過後也忘得一乾二淨,做人不過那麼一回事,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場,」勖夫人說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誤了你一生。來,聽聽律師說些什麼。」

  我坐在椅子上,聰恕在我右邊。他竟沒有看到聰恕痊癒,我悲從中來,做人到底有什麼意思,說去便去。

  律師念著歸我名下的財產,一連串讀下去,各式各樣的股份,基金、房產……勖存姿說得對,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錢的女人。毫無疑問。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著愛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錢的好處。我忘記計算一樣。我忘了我也是一個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麼可以忘記算這一樣。

  此刻我只希望勖存姿會活轉來看一看聰恕。像勖存姿這樣的人,為什麼死亡也不過一聲嗚咽。我萬念俱灰,我不要這一大堆金銀珠寶現鈔股票,我什麼也不要。

  勖夫人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喜寶,你還打算在香港嗎?」她問我。

  「什麼?」我轉過頭去。「對不起,我沒聽見。」

  「你還打算住香港?」她問。

  我茫然。不住香港又跑到什麼地方去?五年前我什麼都有,就欠東風,如今有足夠的金錢來喚風使雨,卻一點兒興致也無。我點點頭,「是,我仍住香港。」

  勖夫人也點點頭,「也好,」她說,「大家有個照顧。」

  我有什麼選擇?我畢竟在這個城市長大,這裡的千奇百怪我都接受習慣,我不願搬到外國去居住。

  「你搬一層房子吧。」勖太太說,「這裡對你心理有影響,而且也太簡陋。我與聰恕也想搬家。」

  「搬家?」我又反問。

  「叫裝修公司來設計不就行了?」她說,「很簡單的。」

  是,我一定要搬,因為從今天開始,我是薑喜寶,我又得從頭開始,做回我自己,我不想一直活在勖存姿的影子裡,我要堅強地活下去。我搬了家,仍住在山上,離勖夫人與聰恕不遠。辛普森跟著我,另外又用兩個司機,兩個女傭人。

  我常常聽見勖存姿的咳嗽聲,仿佛他已經跟著我來了。我心底黯然知道,我一輩子離不了他,他這個人在我心中生根落地,我整個人是他塑造的,我的生命中再也沒有人比他重要,他的出現改變我的一輩子。

  我請了律師來商量,把我的財產總數算一算,律師說了個數字。

  我一驚,「那是什麼意思?是多少?」

  「是九個數目字,八個零。」

  「八個零?」我問,「那是多少?」

  律師苦笑,「那意思是,「姜小姐,錢已經多得你永遠花不完,除非是第三次大戰爆發,或是你拿著座堡壘去押大小,否則很難花得了,你甚至花不完每天發出來的利息。」

  「啊。」我說。

  「這裡是最詳細的表格,你名下的財產列得一清二楚。每年升值數次。」

  「呵。」我翻閱那疊文件,「什麼?連倫敦這間最著名的珠寶店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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