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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我每天去探望聰恕,我不再朗誦。我端張椅子,坐在他對面申訴。

  我跟他說我幼年的事。我的戀愛,我的失意,我的悲哀,特別是我的悲哀。

  我說:「我很寂寞,每次聽到有人死了,我就害怕,你看人,說去就去了,從前消失在地面上,再也見不到他。像聰憩,她人死燈滅,什麼也不知道,而我們卻天天懷念她,我還年輕,是否應該做我想做的事?我雖然還年紀。但也不知道下午是否還能活著。真是矛盾。我們都應該快快樂樂過完這一輩子,哪兒來的這麼多不如意的事。」

  他靜靜地聽。

  我滔滔不絕地傾訴,有時不自禁地流下淚來,每次回家,都舒服得多。

  兩星期之後,勖存姿回來。我在飛機場接他。

  他一見到我便說:「帶我去見聰恕。」

  我陪他上車。不出聲。

  「只有你知道聰恕在哪裡,他在哪裡?」勖存姿問。

  「你不適宜見他。」我說。

  「他是我的兒子!」

  「他逃不了,他會回來。」

  「讓我見他。」

  「我不會帶你去!」

  「沒有人違反我的命令。」

  我厭倦地說:「殺掉我吧,我違反了皇上的命令,對不起,我這次不能遵命。如果你相信我,那麼把聰恕交給我,在適當的時候,他會來見你。」

  「他到底怎麼了?」

  「他沒有怎麼樣。誰給你提供錯誤的消息?」

  「錯誤的消息?為什麼不讓我見他?」

  「因為你在這一年內見過太多的死人病人,我不相信你的心臟可以負荷。」

  「他是我的兒子。」

  「是你老子你也幫不了他。」

  「你幫得了?」他暴怒。

  「比你總好一點。」

  「喜寶,你以為我會永遠找不到聰恕?」

  「你可不可以停止炫耀你的權勢?如果你能找到每一個人,為什麼你找不到勖聰慧?」

  勖存姿一個耳光打過來。他用盡了他的力氣,我一陣頭暈,嘴角發鹹。

  他別轉頭。我自手袋掏出手帕,抹乾淨嘴角的血,我的嘴唇腫了起來。

  我平靜地跟司機說:「停車。」

  司機已經驚呆了,聞言馬上把車子停下來。

  我推開車門下車。

  §10

  到什麼地方去,我茫然地想。先喝點酒罷。我走進一間咖啡店,叫一杯水果酒。

  回去吧,我告訴自己,終歸要回去的,我不能離開他。在這種時候我不能離開他。我付酒賬。出去叫計程車。回香港還沒有坐過計程車,只覺得髒與臭,我離開現實的世界已經長久長久,我的老闆只是勖存姿。

  車子到家門口停下來,辛普森追出來,「姜小姐!」

  「勖先生怎麼了?」我溫和地問。

  「急得快要瘋了,幸虧你回來,不然我們真被他逼死,逼著我們去找你,我們上哪兒去找?你平時什麼地方都不去的。」

  我奔上樓去,聽見勖存姿在哪裡吼叫,「去找她!去找她!」聲音裡的恐懼很熟悉,哪裡聽過似的,猛然想起,原來是像聰恕的聲音。

  「勖先生,我在這裡。」我走前一步。

  他疾然轉身,看到我整張臉漲紅。

  「喜寶!」我迎上去。

  他抱住我,把我的頭往他的懷裡按。

  「喜寶——」

  「對不起。」我搶先說。

  「無論你怎樣,不要離開我。」

  這話從勖存姿嘴裡說出來,仿佛有千斤力量。我僅余的一點兒兒委屈都粉碎無遺。

  「勖先生,我很抱歉,我又發脾氣了。」我說,「你見過這樣壞脾氣的女人沒有?」

  「沒有。」他說,「但是你的脾氣發得有道理。」

  「任何事都應該好好講,勖先生,我真不該暴躁,我覺得你不適宜見聰恕。」

  「他到底怎麼樣了?」

  「怎麼樣?病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現在的情況並不怎麼妥當。」

  「什麼叫『不妥當』?」

  「你真的要知道?」

  「我還怕什麼?」他仰起頭笑,「你告訴我好了。」

  「他不認得我。」我說,「他神智不清楚。」

  勖存姿一震:「不認得你?」他臉上變色。

  「他誰也不認得,他不再是他自己。」

  「哦。」他低下頭,「多久了?」

  「一年左右。」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可以去找好的醫生。」勖存姿說。

  「醫生?精神病看醫生——」

  「喜寶,我們必須把他救回來,我們要盡力,你答應幫我。」

  「我當然是幫你的。」我說。

  勖存姿在歐美請了最好的醫生回來,但是一切都沒有變化。聰恕只有在聽我說話的時候最安靜,仿佛我的聲音起了催眠作用。

  勖存姿整個人衰老下來。他自己也有兩個醫生成日跟著。最重要的是,他缺乏振作的動機。

  他開始真正地依靠我,開始展露他的喜怒哀樂,他老了。

  「喜寶,上帝已開始報復我。」他說。

  我握著他的手說:「我也認為如此。」我笑一笑,「可是我們要勇敢。」

  他非常矛盾。

  「喜寶,你何必陪我受苦?」

  「我吃了你的穿了你的,不然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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