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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那位老太太一路微笑一路說:「……美麗的項鍊……」

  我一身是汗,火車中的暖氣著名過分。火車隆隆開出,開到永恆,而我沒有一處地方可去。

  如果我去香港,用勖存姿的錢買座房子,安頓下來,或者可以有個家。可是我到什麼地方去找工作?我並沒有文憑,我只懂得寄生在男人身上。反正是幹這一行,還沒哪個老闆比勖存姿更勝一籌?

  算來算去,我並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8

  火車到站了。是倫敦。

  我落車,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餓了。終於走到蘇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廢紙,天濛濛亮。我一直踱過去,躑躅著。一個水兵走過我身邊,猶疑一下,又轉頭問我:「多少?」

  我一驚,隨即笑。「五十鎊。」我說。

  「十鎊。」他說。

  「十鎊?」我撐起腰,「十鎊去你老母。」

  他退後一步,大笑,倒是沒動粗,走開了。

  根本上有什麼分別?價錢不同而已。

  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再放鬆,肉體還是起了雞皮疙瘩。我並不是這塊材料,勖存姿走眼,可憐的老人,他不知道我與流鶯沒有分別。

  一輛計程車駛過來,我截停。「去劍橋。」

  「小姐。你開玩笑。」他把車駛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機已經把車子開走。

  我索性坐在路邊。想抽煙又沒煙,想睡覺又不能躺路邊,沒奈何,只好用手支著頭,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懶洋洋地打個呵欠,就差沒捫蝨子。

  我悲苦地笑起來。

  一個警察遠遠看見我,好奇地站停在那裡注視我。

  皮裘與珠寶,何嘗能夠增加我的快樂,脖子上紅寶石鮮豔如血,照不亮我的面色。

  警察走過來向我說,「小姐,你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我說。

  「小姐,這種時間最好別在路上遊蕩。」

  「到處遊蕩?我並沒有流蕩,我正想回家。」我說。

  「家?家在什麼地方?」

  「劍橋,牛津路三號。」我說。

  「跟我來,小姐,你永遠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來坐一下。」

  「好好,」我說,「我跟你去。」

  「你家裡的電話號碼,小姐。」

  我報上去。「我姓薑。」我再補上姓名。

  「我們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說謊了。」他向我眨眨眼。

  「請。」我說。

  電話撥通,來聽電話的顯然是辛普森太太,問清楚首尾之後,她在那邊大嚷,我用手掩住臉,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洗澡。

  那警察放下電話說:「小姐,你家裡人說馬上來接你,」他聲音裡透著驚異,「叫你坐著別動。」

  我說:「我有別的事要做,從劍橋到這裡,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不習慣坐在這裡等,你不能拘留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與我會有交代。」我站起來。

  他只好眼巴巴地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車站,摸口袋裡的錢買車票,上車。在火車的洗手間看到鏡子,自己都嚇一跳。十鎊,我的確只值十鎊,多一個便土也沒有:半褪的脂粉,蒼白的面孔,蓬鬆的頭髮……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淚簌簌地流下來,沒有人能傷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夠。三年短短的一千日,我竟能老成這個樣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臉,在火車上一直再沒有把手放下來。

  到站的時候肚子餓得發瘋,跑進火車的飯堂就吃:黑啤酒、豬肉餅。把我們都放在孤島上,王侯與傭人沒有什麼分別。

  吃完之後我叫一部計程車回家。

  口袋已經沒有錢付車費,我大聲按門鈴,對司機說:「等一會兒。」

  女傭來開門,我說:「給他車費。」我逕自往屋裡走,一邊打著飽嗝。

  女傭追上來,「小姐,辛普森太太與司機趕到倫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與你放水——」

  「你先去付了車費再說。」

  「我轉頭馬上來。」

  我到房間脫去衣裳,一面大鏡子對牢我。我端詳自己。再這樣子自暴自棄,無限度地吃下去,很快變成一個胖女人,一臉油膩,動作遲鈍。

  我長歎一聲。

  女傭奔上來,「小姐——」

  「請你到醫生那裡,說我要安眠藥,拿一瓶回來。」

  「你——」

  「我洗澡與休息。」我說。

  「小姐,我馬上回來,你自己當心。」女傭猶疑著,不敢離開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她咚咚地跑下樓去。

  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頭,倒下半瓶浴鹽,泡上良久,女傭人很快就回來。

  我問:「藥取來了沒有?」

  「護士聽說是你要,不敢不給,」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診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錢開的。」

  「小姐,」女傭趁辛普森不在,話頓時多起來,「你這條紅寶石項鍊——」她眼睛閃得迷惑。

  「是假的。」我說,「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覺。」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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