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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是我——小寶。」

  勖存姿。

  我全身的血脈緩緩流通,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不動。

  是他。

  我們鋪了紅地毯侍候他他不來,這樣子重門深鎖地偷進來,這是為什麼?為了表示只要有錢,便可以為所欲為?

  「我嚇怕了你?」勖存姿輕聲問。

  我點點頭。

  房間裡很暗很暗,我只看得到他身子的輪廓。

  他按亮了我床頭的一盞燈。燈上的老式水晶垂飾在牆頂上反映出虹彩的顏色。我看看腕表,清晨三點四十五分。

  他為什麼在這種時間出現?

  他開始解釋:「飛機既然到了,我想來看看你。」

  在早上三點四十五分,像一個賊似的。

  我自床上起來,披上晨褸。我問道:「喝咖啡?」

  「不,我就這樣坐著很好。」

  我笑一笑。他那樣坐著,提醒我第一次見的時候,咱們坐在他石澳家園子裡談天的情況。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沒有生氣。

  我說:「我陪你坐。」

  「你睡熟的時候很漂亮。」他忽然說。

  我有點兒高興。「醒的時候不漂亮?」

  「兩樣。」他說,「醒的時候你太精明。」

  我又笑一笑。

  「你現在不大肯說話了。」他歎口氣。

  「是嗎?」我反問,「你覺得是這樣嗎?」

  「是的。」

  當然,尤其經過上次,為什麼我還要再得罪他。如果他要一隻洋囡囡,就讓他得到一隻洋囡囡,我為什麼要多嘴。

  「這是我的錯。」他平靜地說,「我使你靜默。原諒我。」

  我詫異,抬起頭來。

  「請你再與我說話,我喜歡聽你說話。」他的聲音內幾乎帶點懇求意味。

  啊勖存姿的內心世界是奇妙的。一個年紀這麼大,這麼有地位財產的男人,居然情緒如此變幻多端。

  「好的,我與你說話。」我開始,「你乘什麼班次飛機到倫敦的?」

  「我乘自己的噴射機,六座位。」

  我真正地呆住。我曉得他有錢,但是我不知道他富有到這種地步。在這一秒鐘內我決定了一件事,我必須抓緊機會,我的名字一定要在他的遺囑內出現,哪怕屆時我已是六十歲的老太婆,錢還是錢。

  我略略探身向前。「劍橋有私人機場?」

  「怎麼沒有?」他微笑。

  「然後你偷偷地用鎖匙打開大門,偷偷地提著皮鞋上樓,偷偷地看我睡覺?」我問,「就是如此?」

  「我沒有脫皮鞋。」他讓我看他腳上的鞋子。「我只是偷偷輕輕地一步步緩緩走進來,地毯厚,你沒聽見。」

  「為什麼在這種時分?」我問。

  「想看看你有沒有在家睡覺,想看看你房中有沒有男人。」他淡淡地微笑。

  他真是誠實直接。老天,我用手覆在額頭上,他聽起來倒像是妒忌的一個理想情人。可是我沒有忘記他如何隔四個月才見我第一面,如何為我一句話而馬上離開,不,我一直有警惕心,或者正如他所說,我是個聰明的女孩子。

  今天他高興,所以趕了來看我,對我說這種話,一切都不過隨他高興,因為他是勖存姿。

  「當然,」他說下去,「即使你留人過夜,我也相信你不會把他留在此地。」

  我說:「也許我經常在外度宿,而偏偏今夜在這裡睡。」

  「所以,這永遠是一宗神秘的案件。」他微笑道。

  「你不相信我會對你忠實?」我問。

  「不相信。」他搖搖頭,「不可能。」

  「為什麼不?」我問。

  「曆古至今,年輕女孩子從沒對有錢的老頭忠實過。」他還是平靜地說。

  我說:「也許我是例外。」

  「不是,小寶,不是你。」他仍然搖頭。

  我微笑。

  「你今夜很漂亮。」這是勖存姿第二次稱讚我道。

  我緩緩地說:「你要不要上床來?」

  他還是搖搖頭。

  「你不想與我睡覺?」我問得再直接沒有。

  「不,小寶,我不想。」

  「或者另一個時間。」我溫和地說。

  「不,小寶,」他抬起頭來,臉上不動聲色,聲音如常,不過非常溫柔。「我不敢在你面前脫衣裳。」

  我用手抱住膝頭。「如果你怕難為情,你可以熄燈。」

  「你還是可以感覺到我鬆弛的肌肉,皮膚一層層地搭在骨頭上。」

  我靜止一刻。

  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我沒有想到勖存姿會有這種自卑感,我真做夢也沒想到。

  那麼他買我回來幹什麼?擺在那裡看?

  我勉強笑一笑,我說:「我早知你不是世界先生。」

  「不不,」他說道,「我老了。」

  「每個人都會老的。每個人都會活到三十歲——除非他二十九歲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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