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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我的——管家?」我說,「好,從現在開始,我是主人,你一切聽我的!」

  她很震驚,沒想到我的態度有這麼強硬,我覺得這次下馬威是必然的事,如果今天我一切都聽她的,以後我就是她的奴隸。我幹什麼要聽一個英國半老太婆的話?有什麼事勖存姿親自跟我說個清楚。

  「你在等什麼?」我不客氣地問。

  於是我們上車,到酒店租房間,我想這選擇是明智的,因為宋家明一定住在他李琴公園的房子裡,他不想在那裡見我吧。

  我用三天的時間逛街探訪舊朋友觀劇,辛普森太太與我同住一個套房。每天上什麼地方,我一一與她說清楚。我也不想她的生活難堪,到第六天的時候,我們已經有說有笑。

  她像一切英國中下級的人,非常貪小,我隨手送她的小禮物,像是香水、胸針,都是貨真價實的名貴東西,她很是感激。在這六七日當中,我肯定了「你是僕人」這件事。但凡洋人,你不騎在他頭上,他會騎上來的,也不單是洋人吧,只要是人就這樣。

  過了十天,辛普森太太問我:「姜小姐,我們還在倫敦住多久?」這次的語氣是試探式的。

  「我不知道。」我說,「我在倫敦很高興。」

  「或者我們應該回劍橋了,你應該看看美麗的房子。」

  「那房子可逃不掉。」我說,「你放心。」

  勖存姿一定已跟她聯絡過多次。他有沒有暴跳如雷?他買下來的女人不聽令於他。

  不過我想得太幼稚。勖並沒有動氣,至少他面子上沒裝出來,一點兒痕跡都沒有。我應該知道。他像那種富裕得過頭的女人,一櫃都是皮大衣,即使新縫製一件銀狐,從店中取回,掛好,也就忘記這件事,並不會日日天亮打開衣櫃去摸一摸——我把勖存姿實在是估計太低了。他見過,擁有過的女人有多少!他怎麼會在乎我在跟他鬥智。

  想到這裡,索然無味。因為我在倫敦逗留這麼久,他一點兒表示都沒有。這表示什麼?表示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決定停止這種遊戲,乖乖回劍橋去。

  我原本想勖存姿跟我大吵一頓,表示我存在的重要。他並沒有給我機會這麼做,迫使我自己端了梯子下臺。他很厲害。現在我知道,他並不是一般出來玩的老男人。他是勖存姿。

  於是我對辛普森太太說:「我們回劍橋吧。」

  我們乘車自倫敦駛出去。路很長。一路上我都沒有開口說話。辛普森太太坐另外一部小車,我不喜歡與她同車,我叫司機另外找輛車給她。兩個小時的路程,我幹嗎要跟她坐一起?是的,她臉上顯出被侮辱的樣子,她可以不做我的管家,她不幹大把人等著來幹。人生在世,誰不受誰的氣。我自從給勖存姿買下來以後,何嘗不在受氣,他連碰都不碰我,這足夠使我恨他一輩子。

  我的一輩子……我的一輩子。我歎氣……我的一輩子尚有多少?是一個未知數,想想不禁打個寒噤,難道我會跟足勖存姿一輩子?難道我還想「薑喜寶」三個字在他的遺囑內出現?

  不不。等我讀完這六年功課,我一定要脫離他,我叮囑自己:「六年,我給他六年。六年也不算是一個短的日子,一個女人有多少個六年。」然而這六年不善加利用,也是會過去的。

  等畢了業,我可以領取律師執照,我可以留在英國,也可以另創天地。

  (倫敦往劍橋的路出名的美麗,兩邊的村莊田野,建築得無懈可擊的紅磚別墅——闊人們又要開始獵狐了吧。時節近深秋。)

  我那父親得知我要念法律,自鼻子裡哼出來。他說:「念七年?念完又如何?你有沒有錢自己開律師樓?沒錢,挨完後還不是在人家公司裡待一輩子!有什麼小市民要離婚 、賣樓你就給他們烏攪。告訴你,別以為你老子吊兒郎當是因為做人不努力,逢人都有個命,命中註定做小人物,一輩子就是個小人物,你心頭高有什麼屁用?不相信,你去爬爬看,跌得眉青鼻腫你才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薑喜寶要坐中環寫字樓的打字機前終老,我總要賭這一把。

  我不相信在劍橋孵七年而不能認識一個理想的對象。

  第一年我是怎麼過的?靠韓國泰。

  韓的父親在倫敦芝勒街開餐館。去的次數多了以後,付現款漸漸為簽單子,這些單子終於神出鬼沒由韓國泰墊付。他對我很不錯,只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個年輕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並不是太難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我坐在Limousine裡,Limo的定義是司機座位與客人座位用玻璃隔開的汽車。我喜歡這個感覺,以前我有很多不愉快的經驗,暫時也可算過去了。

  車子到劍橋時是傍晚。

  那層房子無懈可擊的美麗,在「哈潑市場」雜誌常常可以看到這種屋宇的廣告。一輛小小的「贊臣希裡」停在車房。辛普森說:「勖先生說你穿九號衣服,這些衣服都是我為你選的,希望我的趣味尚能討你歡喜。」

  我看著衣櫃裡掛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撥也沒撥動它們,我要學勖存姿,學他那種不在乎。所以笑說:「謝謝你,其實我只需要兩件毛衣與兩條牛仔褲已經足夠過一個學期。」

  我要開始對辛普森好一點兒。只有暴發戶才等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與她相敬如賓。

  我打開書房寫字臺的抽屜,第三格抽屜裡有整齊直版的英鎊。我的學費。我會將書單中所有的參考書都買下來。我將不會在大眾圖書館內出現,永遠不。

  我籲出一口氣。

  我走到睡房。睡房是藍白兩色,設備簡單而實際,我倒在床上。中央暖氣溫度一定是七十二,窗外的樹葉已經飄落。

  我拉一拉喚女傭的絨帶,一分鐘後她進來報到:「是。」

  「我們這裡有無『拍瑪森』芝士,『普意費賽』白酒,還有無鹽白脫,法國麥包?」

  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她說:「小姐,十五分鐘之後我送上來。」她退出去。

  我覺得太快活,我只不過是一個廉價的年輕女人,金錢隨時可以給我帶來快樂。

  辛普森敲門,在門外說:「姜小姐,你有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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