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少年不愁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家母也那樣說。」

  「希汶一向爭氣。」

  「你見過我媽?」

  「我沒有,她出生時我已辭世,真可惜。」

  我好奇:「地下的事,你們都知道?」

  這是有人敲門,我與她都轉過頭去,房門推開,原來是媽媽,我歡喜地喊:「媽媽,媽媽,你的外婆來了。」

  媽媽把手搭我肩膀,「誰的外婆?」

  我一覺驚醒,頸脖竣軟。

  「做什麼夢?」

  我怔怔地說:「我夢見——」

  「你當心著涼。」

  我衝口而出,「媽媽不要難過,世上仍有好事好人。」

  媽媽別轉面孔,「我幾時難過了。」

  可見她還在否認階段,距離康復猶遠。

  那天深夜,我聽見有人按門鈴。

  母親在樓上說:「看清楚是誰才開門。」

  我張望,「是我的同學張留輝。」

  我奔下樓,「張同學,什麼事?」

  他似乎有點痛苦,「子都,請幫忙。」

  他雙手握著大腿,我的目光往下移,看到他卡其褲濕透,血!全是血。

  我把幾乎跳出來的心按下喉嚨,「我立刻如救護車。」

  「不,不,子都,送我去醫院。」

  「傻子,醫院一樣會報警。」

  「說是我自己插傷。」

  插傷?我這才了現,兇器是一枝筆,三分之二插進大腿肌肉,顯然插穿血管,否則不會血流遍地,

  我說:「趕快,你失血過多。」

  我用毛巾裹緊他大腿,也不徵求母親同意,開了車子駛往醫院,

  我悲憤莫名,「誰是兇手?告訴我,你若有不測,我替你報仇。」

  他不出聲。

  「張留輝,你還想保護她?說!」

  「她是姚雨淇。」

  我一怔,什麼,是女同學?「沒聽說過這個人。」

  「是九年班學生,越南華僑。」

  「發生什麼事?」

  張同學的聲音愈來愈輕,「我們在一起半年,今天我對她說:我想專心讀書,家裡要我到英國升大學,不如結束關係,她生氣,用鉛筆插我。」

  「你們高班生應當保護低年級,她才十四五歲,你咎由自取!」

  「你說得對,子都,可是,你會約會我嗎?」

  「阿張,為什麼一定要在中學求偶?你們不能控制情欲?」

  「我猜這是動物天性,一到青春期一發不可收拾。」

  「你的腿如何?」

  「麻木。」

  「為什麼找到我家來?」

  「姚雨淇在你後邊一條街。」

  我把車子鏟進急症室門口,「救命!」我大喊。

  看護立刻把阿張抬出車子,我想離去,已有制服人員搭住我肩膀:「小姐,請留步。」

  我坦然無懼,說出我所知經過:同學來敲門,我把他送進醫院。

  張接著說下去:他不慎插傷自己。

  他被推進急救室,我留下電話地址。

  車上並無血漬,我駛車回家。

  母親在大門口等我,「你沒帶電話?發生什麼事?」

  「同學不舒服,我送他到醫院。」

  我立刻回房更衣淋浴,我雙手有血腥味,真叫我害怕。

  少年學生舉止暴戾,整個社會擔心。

  科技愈是發達,人際關係愈是脆弱,老師不再輔導,只說:題目在什麼什麼.com上,下星期一交功課,寄到下列電郵站。

  人們打電話到大公司,只與錄音機說話:如果你想……請按一字,如果你要…..請按八字,偶而有一個真人說起話來,大家會嚇一跳。

  電影全用特技,電腦繪畫栩栩如生,難做的動作連替身都免卻,乾脆畫出來。

  雜誌中美女影像也全部由電腦修改:頭髮眼珠顏色、胸脯大小、腰肢粗細,還有,體高也可拉長縮短。

  沒有一樣是真的。

  父母對子女比一般朋友還客氣,不准體罰,當然了懷允言語侮辱,有事找專家心理輔導,總而言之,不能動手,也不能動口。

  少年如我只覺得寂寂荒涼。

  上一代憤怒青年老說:沒人瞭解他,我們這一代更淒涼:沒有願意得罪我們,當我們生瘡一樣。

  半夜,張同學的父母來訪,媽媽與他們談幾句,叫我下樓說話。

  中年夫婦的面孔走油,急得如熱鍋上螞蟻,我只得清晰表示我是司機,什麼也不知道。

  「是誰傷我兒,他可有透露?」

  我答:「他說這是一宗怪異意外。」

  「他說筆在他口袋裡,他摔下樓梯,筆插進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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