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少年不愁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人家年輕力壯,還有生殖能力,老媽哪能比,我只希望女郎是加揚的伴侶。

  我把這事放在心裡,不出聲。

  除夕,母親在下午開始做巧克力餅乾,做了一盤又一盤,香聞千里,擺滿整個廚房,她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站了半天她也沒說累。

  我偷偷張望,只見她一邊喝汽酒一邊拌面漿,雙頰通紅,眼睛也佈滿紅絲。

  東窗事發,她也發現了那個女郎。

  少女失意,可以痛哭失聲,舉止失常,我知道一個女同學失戀那年整個夏天穿著冬衣不肯脫下,直至秋季,她反而除脫外衣,嚇大家一跳,原來她已瘦成一排骨頭。

  後來怎樣?

  一到春季她又似沒事人一般,回復舊觀,找到新男友,高高興興做人。

  但老媽已是中年人,社會對她要求不一樣,她要大方、忍耐、平靜。

  一盤盤餅乾自烤箱取出,我輕輕走過去,把涼卻的部分用透明紙每六件包好,預備送給鄰居。

  她忽然掩著臉,「真累。」

  「媽媽,我們去選購整車尾箱乾糧送到慈善食物銀行。」

  「我疲倦,你去吧,我睡一覺。」

  我一定要她出外散心,她扭不過我,用毯子包著上身,與我到超給市場。

  她半醉,十分沉默,一直看著窗外風景。

  到了超市,我把罐頭湯與即食面一箱箱放進手推車,還有汽水果汁及奶粉,看到玩具,也順便買下。

  母親忽然有點精神,她說:「香腸午餐肉也受歡迎。」

  我們推著兩大車載滿行李箱往附近糧食銀行送,在門口已看到人龍。

  母親輕輕籲出一口氣。

  她明白我的意思了,幼時我鬧彆扭,她便把我帶到糧食銀行看老人或孩子輪候舍施。

  非洲或東亞的災民也許距離太遠,可是,這裡只需廿分鐘車程,便服可親眼目睹比我們不幸的人。

  工作人員一見我們把車尾箱打開便服跑出來搬貨,雙方一言不發,只忙著操作。

  搬完了那年輕人說句「上帝佑你」。

  我們把車駛走。

  吹了風,我以為母親已經酒醒,誰知她想吐,我連忙把車停下,老好母親,真不虧是獨立女性,她已經抓著膠袋在手,把面孔伸出袋裡,盡情嘔吐,我拍她肩膀,讓她吐個痛快,並且遞上濕紙巾。

  半晌,她吐完了,把膠袋口綁個結實,丟在一邊,車廂一點不髒。

  我有頓悟,在現實世界裡,一個人必須懂得如何收拾殘局。

  回到家,我做熱薑茶給她,「現在,你可以睡了。」

  她微笑,「女兒大了,照顧母親。」

  我笑,「不敢不敢,我仍然是伸手牌,沒有媽媽就慘。」

  她轉身睡著。

  我替她蓋上被子,我從平臺上看到對面斜坡,那輛熟悉吉普車剛剛駛進車道,一個人跳下車來,呵,正是張加揚,他朝我家走來。

  我連忙開門,不知怎地,我淚盈於睫,忍都忍不住,緊緊擁抱他。

  他輕輕說:「我牽記你。」

  「我也是。」

  「給你的電郵一句也不復。」

  我沒好氣,「我沒收過,你也許寄到別人的信箱去了。」

  「啊,那可真慘。」

  我把手臂摟著他腰身,加揚忽然輕吻我臉頰,我真沒想到他的唇嘴那麼柔軟,我渾身震盪,血液湧到臉上,連耳朵都燒紅。

  「我去梳洗,再來見你,在這期間,請你致電文具公司,我要一百打鉛筆、顏色筆及膠水膠擦,請他們打折扣,我用來捐贈小學生。」

  「明白。」

  「呵,子都,比起他們,我們像住在香格里拉一樣。」

  「毋須往非洲重災區達浮習?」我微笑。

  他往自己家奔去。

  我掩上門,用手輕輕撫摸臉上唇印,它像永遠留在那裡,會嗎,永遠啊。

  媽媽曾經這樣對一位伯母說:「她今天喜歡阿積?不要緊,別去干涉她,過一個月,她又會約會阿祖,少年人變來變去,你要是緊張,心臟病發,看不到孫子。」

  她有一隻紫色枕頭,上邊繡著一行金色字樣「孫兒是你沒有殺死少年子女的報酬」。

  你說我們有多可惡。

  少年真的忘記那麼快?希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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