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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這次搬家,感覺同移民差不多,有悲有喜。

  霎時間離開這一群街坊組長,自然有點捨不得,以後一切榮辱都不再有人代為宣揚,何等寂寞。

  可是,另一方面,又有飛上枝頭的感覺,嚮往新生活,像那些初次接觸西方民生的新移民,一點點小事樂半日:「哎唷,外國人叫我先生呢,外國人對我道早安呢……」

  對,麥太太心情完全一樣。

  搬家之事佔據了她的心,終於輪到她飛出這狹小的天地。

  在過去二十年內,一家接一家搬走,有辦法的如許家李家只住了兩三年,便匆匆離去,電話都沒留一個,彼此消失。

  就是他們麥家,長駐此村,一直不動。

  陶太太說:「我們做了十年鄰居,看著承歡與承早長大。」

  「有空到我們新家來。」

  陶太太很坦白,「我的孩子還小,哪裡走得開。」

  麥太太心想:我也不過是客套而已,你不必認真。

  承早在小露臺上把一株株植物小心翼翼地挖起栽進花盆裡。

  承歡問:「這種綠色肥潤有點像仙人掌似的植物到底叫什麼?」

  「這叫玉蓮,那叫流浪的猶太人,一粒粒的叫嬰兒的眼淚。」

  「你倒知之甚詳。」

  「都很粗生,要有陽光,泥土疏爽,偶而淋水即可。」

  承歡忽然說:「同華人一樣。」

  承早笑,「文科生到底是文科生,聯想豐富,感慨甚多。」

  「是媽叫你把它們搬到新居?」

  「媽興奮過度,不記得這些了。」

  「那麼,是你的意思?」

  「正是。」

  「啊,這樣念舊。」

  「信不信由你,我有點不捨得這裡。」

  「你在這裡出生,承早,我記得爸爸抱你回來的情形,小個子,一點點,哭個不停,媽一直躺著,十分辛苦,只能喝粥水。」

  「咄,你才三兩歲,如何記得?」

  「大事還是心中有數。」

  「且問你,在這裡之前,我們又住何處?」

  「不記得了。」

  麥來添走進來,「那時租人一間房間住,我在張老闆的公司裡做信差。」

  承歡問:「在什麼地方?」

  「早就拆掉了,現在是鰂魚湧至大的商場。」

  「為什麼叫鰂魚湧?」

  「整個城市一百年前不過是崎嶇的漁港,不外是銅鑼灣,肖箕彎那樣亂叫,並無正其名。」

  「你看,無心插柳柳成蔭。」

  麥來添頷首,「可不是,誰會想到祖母會把遺產給承歡。」

  承早說:「姐姐夠圓滑。」

  「不,祖母說我長得像祖父。」

  麥來添端詳女兒,「像嗎?」

  這時麥太太滿面紅光進來說:「出來幫忙招呼客人好不好?」

  父子女齊揚聲:「媽,你是主角,有你得了。」

  仍然坐著閒話家常。

  承歡問:「做信差,月薪多少?」

  「兩百八。」

  「那怎麼夠用?」

  「晚上兼職,替張老闆開車。」

  承早稱讚道:「腦袋靈活。」

  麥來添笑,「我根本沒有駕駛執照,彼時考個執照並不容易,需台底交易,不過張老闆交遊廣闊,拔刀相助。」

  「那時她還是小姐吧。」

  「嗯,年輕貌美。」

  承早說:「聽說早三十年,打長途電話是件大事,需一早到電訊局輪候。」

  麥來添承認,「真落後,不知如何熬過來。」

  承歡微笑,這倒罷了,沒有傳真機與錄像機至多不用,至落後的是風氣。

  要到八〇年政府機關開始創辦男女職員同工同酬,在這之前,同樣職級,女性薪酬硬是低數百元,並且婚後不得領取房屋津貼。

  他們三人一直聊至鄰居散去。

  承早取了一碟冷盤進來,與父親對飲啤酒。

  麥太太訝異,「沒完沒了,說些什麼?」

  「前塵往事。」

  麥太太看著承歡,「你是想躲開那班太太吧?」

  承歡點點頭。

  麥來添說;「都是你,把她私事宣揚得通了天,叫她下不了臺。」

  麥太太不做聲,如今麥來添的地位也比從前好多了,麥太太相當容忍。

  承歡連忙說:「沒有的事,我自己端張梯子,咚咚咚的就下臺來。」

  「搬走也好,」麥太太笑,「不必交待。」

  麥來添說:「以後在街上也會碰見。」

  麥太太忽然理直氣壯說:「距離太遠,見不了。」

  承歡不禁笑,許多人移民到溫哥華,正沾沾自喜成為國際級人馬,誰知冷不防一日去唐人街吃火鍋,在店堂內看到所有人,包括十年前失散的表姐,十五年沒說話的舊情人,以及大小中仇人。

  世界那麼小,怎麼躲得了。

  第二天一早,搬運車就來了。

  天晴,真托賴。

  工人把一箱箱雜物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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