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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朱宣嚇了一跳,他看見巫姑的眼睛裡面燃燒著罕見的怒火和冤屈,就好像是他奪走了她的珍寶一樣。他站了起來,問:「為什麼?」

  巫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別忘了,除了我你不能見任何人,否則你會殺死他們。」

  「那為什麼我會殺死每一個見到我的人?」朱宣大聲道,「為什麼你要讓我背負這樣的咒語?我愛您,可是我也想看見我的父親,想看見嬋娟,想看見宮中官員,想看見路上的行人。我知道天空並不是只有這個院子上方四角的一小塊,我知道郢都所有無與倫比的繁華和黑暗,我知道城廓外面是壯麗的山川大河,我知道我的冰族同胞還在流離失所,我知道星辰照耀的大地之外還有茫茫七海,然而現實的我,卻只能從各種微乎其微的聲音中感知他們的存在,忍受著長久的焦灼與痛苦,終生不能從這個牢籠裡走出去。」

  巫姑並沒有聽清他的話,她只聽到他大聲地喊「出去」。最後一抹斜陽在斗室中投下暗金色,時間仿佛凝固了。但有一股冰冷的風潮,卻正在巫姑的胸中蕩滌——她早就知道,她留不住他的。這麼多年了,已經二十歲的朱宣,終於第一次表達出內心的狂瀾,終於大聲說出,他要出去。而與此同時,他竟然還在用無辜的眼神望著她……

  「你……你是傻瓜嗎?」巫姑用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平靜聲音說:「我不是早就說過,一旦走出神殿,你……你就會死的?也許我的方法有些極端。但是郢都是這樣荒謬的一個地方,你的身份又是如此特殊,一旦讓人知道你的存在,你我就都身不由己了。為了保護你,我只能讓你消失在外人面前。」

  朱宣看著她,索然道:「我知道,您並不是真地想要拘禁我。」

  其實,他想說的是,他寧願去死。

  他的臉色,令巫姑一陣心酸。

  「朱宣,你知不知道我多麼害怕失去你……」她頹然道,「你也許不記得了,我們在天闕山的那三年……你一生下來就奄奄一息,我幾乎嘗試了天闕山的每一種草藥,還是不能治癒你,只能眼看著生命從你小小的軀體中流逝,每天都在擔心你會死去……」

  「我知道的,」朱宣說,「我的血統使我身負詛咒。如果不是有您照顧,也許我不等出生就已經死去。這是我的宿命……」

  你不知道的,朱宣。巫姑在心裡面說。

  那樣的痛苦,甚至使她不敢回頭。她第一次做了真正意義上的母親,卻不得不眼看著自己的孩子死去。她深信這是上天對她的懲罰,懲罰她在懵懂無知的少女時代,對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所犯下的可怖罪行。正是第一個孩子死亡的詛咒,殺死了清任的一個又一個後代,現在終於落到了她的朱宣身上。於是,小朱宣的病情對於她,變成了一種雙倍的折磨。

  她甚至一次又一次地夢見那個死去嬰孩的最後一個微笑,那個面色蒼白的孩子拖著朱宣的手,把他拉向無底深淵。她看著他們倆下墜,卻只能發出無聲的嘶喊。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會拼命留住那個無辜死去的孩子。然而現在,她卻只能把所有眷戀,都補償到朱宣一個人身上。

  而她永遠也不敢對朱宣說出這一切,不能讓朱宣知道為什麼她如此害怕失去他,害怕到了幾欲瘋狂的地步……

  「我厭惡郢都,這個地方毀了我的一生……可我最後還是不得不回來。因為只有這座神殿,能夠庇佑你。」

  很早以前,她被湘夫人拘禁,後來又被清任用碧玉環封印了法力。於是她所有的青春和愛情,都葬送在了郢都。重獲自由三年之後,她回到了這裡,將自己鎖入森嚴的神殿,重新過著孤寂而陰沉的日子,用餘生為自己的孩子贖罪。

  這些,都是朱宣不可能知道的……

  「朱宣,我只是想保護你,因而在你的眼中,種下了過於嚴重的咒術。」巫姑歉然道,「但那個咒術,是永遠無法消除的,即使我自己也做不到。它會跟隨你一生……對不起……」

  「不,沒有關係的,母親。」朱宣回答著,同時又有些悵然。

  巫姑歎息道:「永遠與世隔絕,這大概是我們冰族巫師命中註定的……」

  他把手指割開,看見裡面流出清泉一樣的液體。他把手指放到鼻尖下面,聞到一種清冷的氣息,仿佛水上漂浮的白色花朵,「我知道我的血液裡流動的是什麼,我也知道我應該做什麼。」

  巫姑感到一陣徹骨冰涼的絕望。她似乎親眼看見,她一手構築的青瓷般光潔貞靜的世界裡,有了第一道刺眼的裂紋,不久就要分崩離析了,而她卻無能為力。

  朱宣等了一會兒,巫姑再沒有說什麼。於是他退了出來,回自己的小屋去。當他經過藏書院門口時,下意識地望了一眼那棵巨大的菩提樹。

  樹枝上掛著一根珠灰色飄帶,輕如浮雲,隨風飄搖。

  首輔慶延年造訪巫姑之後,心滿意足地回到家裡。宮中來了消息,還有芸妃的手信。慶洛如從來不願主動跟祖父聯絡,為什麼忽然寫了信回來?首輔心中一驚,疑疑惑惑地拆開封蠟,才讀到一半,臉色就已經變了,激動得忍不住走來走去。

  原來芸妃懷孕了。

  清任到底還是喜歡慶洛如的。

  如果芸妃產下王子,那麼青王是絕不會加害于慶氏一族的。有了巫姑的幫助,海若不會得到承認。他更有機會以玩弄權謀的罪名激怒青王,而令白定侯一家陷入困境。芸妃的孩子作為清任惟一的骨肉,一定是未來的青王。那麼他們慶家,至少還有五十年的輝煌可以期待。至於巫姑,則是一枚很容易扔掉的棋子。

  另外還有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就是原定於十日之後的春明館白氏家宴推遲了,也沒有說何時舉行。看來青王已經改變了主意。

  「白定侯,」慶延年喃喃道,「你們以為,天下已經盡在你白家的掌握中嗎?」

  芸妃懷孕的消息,像風一樣飛快地傳到了郢都的每一個府邸。嬋娟從神殿讀書歸來,尚未下車,就接到了夏妃的通知,掉轉車頭匆匆入宮。

  夏妃領著她,一同進入紫竹苑向芸妃賀喜。芸妃自然是興高采烈,留了姑侄二人晚飯,飯後閒話許久,直到青王駕臨,二人方才問了晚安出來。

  彼時已是深夜,宮娥們低挑著避風燈,照亮了回廊上的臺階。夏妃攜了嬋娟的手,慢慢踱回自己的寢宮,忽而停下腳步,長歎了一聲。掛了一整晚的柔婉笑意,早已換成了一臉愁容。

  嬋娟遂道:「姑媽,對采家來說,這是好事。」

  夏妃搖了搖頭。

  嬋娟問:「姑媽是在擔心別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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