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雲散高唐 | 上頁 下頁
四六


  「恕我直言。方才我暗地裡觀察,這個女孩子雖然表面上溫順有禮,但是那眼神裡面,全是她自己的主意,很可怕。」白希夷道,「太聰明的女子,不會有好下場的。」

  「呵呵。」春妃不置可否地笑笑。

  「而且,你別忘了,」白希夷冷冷道,「她的父親,是被我們殺死的。」

  「噢,你是說這個。」春妃恍然,「我可沒有忘記這茬兒了。不過,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父親是觸犯軍法不得不死,怨不得旁人。這也不算什麼恩仇吧?夏妃和采家都不提起。我想,若是真的聯姻,這筆賬就算揭過去了。」

  「並不是觸犯軍法,而是秘密處死。」白希夷低聲說,「這個事情,我懷疑采家人心裡多少也是有數兒的。」

  「怎麼?」春妃忽然明白了過來,「當年那件事情,不得不殺了幾個軍官滅口。難道殺的竟然就是——」

  白希夷點點頭,「你想要把這筆恩怨揭過去,人家卻未必買帳。與其麻煩討好,不如直截了當——」

  他做了一個殺的姿勢,春妃不由得擰起了眉頭。本來輕快的情緒,忽然間重新烏雲密佈起來。她呆呆地想了一會兒,不由得長歎一聲。回頭再看見那個叫海若的少年,忽然渾身不自在起來。

  嬋娟當然不知道關於她的這些對話。出了春明別館的大門,她立刻跳上了馬車,拉下車簾。車子還沒起步,那頂珍貴的帷帽就被她一把撕破。淡青色的珍珠滾了一地,月影綃則被她用隨身小刀裁成了長長的布條。

  與此同時,青王的新寵芸妃,正在自己的臥室裡心神不寧地絞著手絹兒。方才她向青王請求同赴春明別館的白氏家宴,觀看指南車。青王猶豫了一下,搖頭不允,這令慶洛如大為不安。青王走後,她的祖父旋即進宮看望她。

  自從白定侯一家突然入京,看似平靜的青夔國朝野,忽然潛流暗湧起來。最為忐忑不安的當然是首輔慶延年。青王清任對首輔的嫌忌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怕早就想動手削弱他們。而清任要打擊慶氏為首的文官勢力,當然會借重于親信的武將。

  這些年來,青王和首輔之間一直還算平靜,嫌忌歸嫌忌,卻斬不斷千絲萬縷的關聯。青王就算有力量割下首輔的頭顱,也要忌憚砍傷了自己的臂膀,故而一直拖延至今。但是,王者的忍耐總是有限度的。各種力量間微妙的平衡,有如髮絲擱在刀刃上,實在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慶後一死,郢都的空氣就起了變化。敏感的人都能察覺出,白定侯入京,正是青王的第一個動作。而慶延年自己,不可能無所知覺。

  慶延年早已有所準備的。他甚至準備有朝一日會和聲威赫赫的白定侯一家兵刃相見,他雖是一介文官,但府邸裡的種種設置,足夠應付可能的兵亂。他家的圍牆,只比宮牆矮上一尺,牆內有暗河,牆下有百來個武士晝夜巡邏。其戒備森嚴,並不亞于青王的寢宮。一般的軍隊想要偷襲,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比較不明白的是,白定侯此次入京,就只帶了很少的一點人馬。他的目光落在了他們的指南車上,據稱是獻給青王的玩意兒。派去的探子回來說,那車頗有些機巧,除了一個叫海若的神秘少年會指揮車隊,其他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首輔皺起了眉頭。他好像狗一樣嗅到了暴風雨來之前的潮濕氣,但徘徊良久,卻不知道風從哪裡吹來。他命令綿州老家的人加強防備,府邸中也增設了衛兵。然而這些都不是重點。他想,如果青王要對他下手,可能會將他誘入宮中。他在宮中眼線不少,但是海疆來的武士卻不在監視的計劃之中。在青夔國並不算太長的幾百年歷史上,類似的故事已經上演過很多回,一點都不新鮮。所以,當慶延年接到青王的旨意,要他同赴春明別館時,他就不免開始想像著這樣的情形:自己孤身一人在大廳上,青王擲杯為號,四面埋伏下的海疆武士忽然殺出來,將他砍死於刀斧下。次日他和他的一家人被宣佈謀反,男子都被砍下頭顱,掛在城牆上,女人們被賣作婢女和官妓。

  盤旋著這樣的念頭,首輔終日沉浸在焦灼中,白髮又新添了幾片。

  自從慶洛如進宮之後,他利用各種名目探望自己的孫女,並且暗示她向青王施加影響。但慶洛如覺得自己拉不下這個顏面。入宮不過才半年,她已經瞭解了很多秘密,學會了很多東西,可是她還是拉不下顏面來替自己的祖父說項。清任越是寵愛她,把她像一個小女孩那樣放在膝上,她便越是難以開口,仿佛這樣的事情不僅玷污了她對青王的仰慕,更加妨礙了青王對她的寵溺。

  而且,明朗如她,也漸漸看出,王的寵溺是那麼的不可靠。清任望著她微笑的時候,他的目光從來不曾與她相遇,而是落在了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有時候,她會在夜裡醒來對著床帳上的繡紋出神。清任睡在她的身邊,面色凝重。她知道他的夢裡面,並沒有她的身影。然而她也知道,有這樣的感覺,她也不能對任何人提起,她只會找到一個無人的角落,暗自哭泣。

  慶延年看出自己的孫女的性情,也覺得難以勉強,漸漸意興闌珊。也許等慶洛如年紀再大一點兒,等她多面對幾次陰謀和生死,她就明白該如何去做了。

  然而這一回,春明別館的白氏家宴、指南車、武士,使得他愈發如同驚弓之鳥。他堅信,他不可能完好無損地從白家的酒桌上回來。他向青王婉拒而失敗,只得要求慶洛如向青王說項。慶洛如卻告訴他,剛才她自己要求去春明別館,卻被青王一口回絕了。青王似乎並不願意多提春明別館的事情。所以,祖父的請求恐怕說不出口。

  這個時候,他終於開始感到徹骨的寒冷。

  慶洛如不知道事情嚴峻,她只是為了王對她的不在意而傷心,為了不能滿足祖父的願望而內疚。

  可是她的祖父知道,沒有機會再等了。

  黃昏幽暗,陰影從青磚地上慢慢地升起。朱宣做完禱告,關上神堂的大門然後去睡覺。這時候他看見門外有人影徘徊。常有遠近的百姓為求巫姑的一次占卜一次祝禱,而悄悄地潛入神殿,在神堂外苦苦守候,一守就是幾天幾夜。

  朱宣怕被來人看見,連忙躲到窗後,正欲通報巫姑,卻見巫姑不知何時,已經守在了門廊上。

  來人的影子黑沉沉的,披了一件看上去相當厚重的巨大斗篷,如同鬼魅一般。朱宣不覺吃了一驚。當他看清斗篷下面一張蒼白得有些虛浮的臉,頓時明白了,「首輔大人……」

  作為青夔國的首輔,慶延年經常隨侍青王青夔後進出神堂。但卻是從未單獨前來,更不要說是這種秘密的造訪。即使像朱宣這樣不問世事的巫師,也很清楚巫姑和首輔是長久的敵人。巫姑大約已經收到了密函,所以對首輔的造訪毫不驚疑。在後院的密室裡,巫姑請首輔坐下,然後吩咐侍女倒茶去。

  平日有客來訪,朱宣都會自動地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去。然而這一次,對於首輔大人的強烈的好奇心,使得他留了下來,躲到了簾幕之後。巫姑也許會察覺,但是這種緊要時刻,她無暇揭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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