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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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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王清任站在紗帳之外出神,他不想揭開。帳子裡的人感覺到了他的到來,緩緩叫了一聲:「清任。」 青王有些詫異。很多年沒有人敢於直呼他的名字了,聽見帳子裡那人這般呼喚,倒仿佛這一聲「清任」,是從他自己心底裡浮出來的。 這種感覺使得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繡帳中躺著的那個人,枯槁如同一張剪紙。厚厚的錦被下面壓著一隻落葉似的手,腕子上的琉璃彩珠襯得一對失神的眼睛愈發死白——這衰朽而垂死的女子是青夔國當朝王后——慶拂蘭。 拂蘭定定地看著青王清任,「我死之後……」 她死之後怎樣呢?青王暗暗揣摩。經歷了二十年的近似於幽閉的生活,拂蘭一貫聲氣刻薄。她莫不想說,她死之後,王就可以松一口氣了。 「休要胡思亂想,」清任安慰道,「日前碧落海的宮使回來,送來生鱟。我親自吩咐太醫院炮製幻生海藥……」 「我已服下,謝王隆恩。」慶夫人閉了閉眼。 幻生海藥是青夔國醫藥典籍《龍樹譜》上的最後一味靈藥,號稱起死回生。但凡青王青夔後病重,總要命令太醫院收集一百零八味稀罕的名貴藥材配藥求生。其中最最難得的,就是碧落海的生鱟。 清任頓了頓,又說:「神殿祭司巫姑,明日也會為你祝禱消災。」 「巫姑?」聽到這個詞語,慶夫人臉上忽然浮出一個奇異的微笑,使得她本已浮腫焦黃的臉,變得更加詭異。 「巫姑法力無邊,當能救你于危厄。」清任淡淡道。 「不用了。蒙主上恩賜,我已經多活了二十年,夠了。」慶夫人咬牙道,「二十年間,那些悲欣宛轉,只要想著王——想著王跟我,其實是一樣境地,我就什麼也不怨了——什麼也不怨了。」 她其實都快喘不過氣,還在刻意加重言語裡的惡毒意味,清任默默聽完,淡淡道:「都是自作孽,有甚可怨?」 慶夫人盯著青王,饒有興致地看啊看啊,最後像是忍不住了,「噗哧」一聲笑了起來。這一笑不打緊,慶夫人像是失了神,只顧著咧著嘴「咯咯嘎嘎」地笑,竟是停不下來了,仿佛看見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 青王清任只是冷冷地瞧著,看她放肆地笑,直笑到遊絲一樣的呼吸再也接連不上,才終於偃旗息鼓。 斷氣了吧?青王心想。他伸出兩根手指頭,翻開她的眼皮。那瞳孔分明是散大了。 忽然,她的喉嚨裡滾了一下,咕嚕。青王吃了一驚。 驚魂未定間,仿佛聽見嘶啞的一聲,「我死之後……」 我死之後什麼?她第二次說這個話。 清任定下心來,把耳朵湊過去想聽她說完。這是慶夫人的最後一句話了吧? 然而過了很久,死去的女人再也沒有說什麼。她終於是沒有說出來。 青王清任抖了抖袖子,推開寢宮的門。 宮女們眼中,那時的青王一身素服,面色蒼白,身後是慶夫人幽深黑暗的寢宮。青王什麼也沒有說,但那種靜如止水的眼神,卻把深切的悲憫推向整個楓華苑。 於是有如石子在水中激起波瀾,宮女們的抽噎聲一波一波地傳開,越來越響亮,越來越理直氣壯。一個時辰之後,郢都的人們都知道了青夔後慶夫人駕崩的消息。 那時青王清任在想什麼呢?他看見夏妃噙著淚水過來,為他披上披風,並懇請青王回寢宮休息,節哀順變。青王拒絕之後,迅速找來有司,安排慶夫人的喪事,務要隆重合禮。然後他緩步走出楓華苑。這時郢都的上空烏雲密佈,像是要下雨了。青王清任停住了腳步,深吸一口濕漉漉的空氣,覺得神清氣爽。 然而瑞瓊堂的幽香,在冰冷的襟袖間繚繞不去。 歷時一個月,青夔後拂蘭夫人的喪事終於結束了。彼時已是初夏,宮中桐蔭涼綠,嬌鶯婉轉。青王清任吩咐宮中主管,繼續守喪至仲夏,看起來是追思有加了。但稍留意者就知道,雖然禮制上宮中為王后守喪時間是一百零八天,但實際上代以來,諸後薨斃,都會延長守喪時間,以示優寵。延長的時間視情形而定,但總體來說是越來越長。這個於故後的母家,也是衡量聖眷澤被的一個尺度。但是慶夫人駕崩,卻只有不到四個月的喪期,未免太短。 宮禁森嚴,青王行事可謂嚴絲合扣絕不容一句閑言的。但是後宮看似平靜的表面下暗流洶湧。二十年前的赤樂太子命案被生生壓下,當事人自然是不會再提起,略微知情的宮女內監,也都已經陸續處死。然而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事情的真相總會漸漸被人猜到。 那件事情以後,慶夫人被逼請罪,自承「管轄不力」,將後宮的大小事務都交予春妃白夫人。而白夫人自度娘家位高權重,擁兵一方,不願因此沾染非議,被人說是外戚奪權,所以又以體弱多病相辭。等而次之,就是夏妃采氏主持大局。遂一直以來,王后等於是被架空了。表面上,青王對慶夫人的恩愛禮敬,不曾減少半分。但是任誰也看得出,青王的真正態度是怎樣的。 如今慶夫人終於在寂寞寥落中亡故,也不會有人覺得青王會真地懷念她。而誰會替代慶夫人坐上這個王后的寶座,自然成了議論的焦點。 於是早朝便有人進言,後宮不可一日無主母,請青王早日立後。 清任道:「後當然是要立的。」 卻沒有什麼說什麼時候立。眼下春夏秋冬四妃,屬夏妃最有人望。夏妃端莊賢淑,知書達理,閨閣之中便頗有賢名。二十年來代替王后統領後宮,守禮克己,從不僭越,一向是青王的得力助手。只是夏妃出身低微了些,她的父親采夢溪原先只是個小小的蘭台省校書郎,女兒封妃之後,才在首輔慶延年的關照下提拔到天官府,以後一直做到司禮監禦史,算得朝中一名權臣。然而也有人說,采夢溪本來毫無才幹,皆因慶後失德,夏妃掌權後宮,慶延年為了拉攏夏妃保護慶夫人,才把本來碌碌無為的一介校書郎收為己党,大加重用。 論起出身,是春妃最為顯赫。其父白定侯是國中第一諸侯,一門四兄長,常年駐守南方海疆,一家子都是青王清任的得力臂膀和知交好友。不過人人都說,春妃生性恬淡,總是不愛活動,一直隱居在她的長閑宮裡,對外界毫不關心,並不是王后的佳選。而且青王和春妃的關係也是撲朔迷離。有人說青王最關心的妃子,只有春妃一個。但也有另一種說法,道是青王與春妃也有芥蒂,幾乎沒有宮人記得青王幾時在長閑宮中過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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