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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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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力好轉,外患平撫,清任便著手整治朝政。相比之前的努力,這件事情似乎更為棘手。新即位的青王雖然勵精圖治,老派的貴族也依然強勢。有人說:「這青夔國,不是他清任一人的青夔,是貴族們的牧園。」以慶延年為首的官僚們,表面上雖然支持青王的改革新政,暗地裡卻處處設難,不肯在自家的利益上有半點讓步。各世家派系互相牽扯,盤根錯節,整個兒的青夔官僚系統早已被他們滲透,如同鐵板一塊。清任每向前走一步,都如同泥濘中跋涉。然則越是如此,清任便越不肯服輸,以一人之力與官僚們拉鋸,並未真正落過下風。幾番鬥爭下來,貴族們也清楚地看到,武襄的繼任者雖然表面上溫和儒雅,然則行動起來手腕卻淩厲狠辣。即使是被他敬為元老的慶延年,亦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過於造次。在青夔曆三百九十六年,清任利用旱災,毫不客氣地攆走了門閥貴族們的最大幕僚——大巫巫賢,又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把大巫的繼承人處死,任命自己的親信——來自冰什彌亞的巫姑擔任大祭司一職,從而使得青夔的貴族們再也無法左右國家的祭祀和神權。甚至王后慶拂蘭被變相地置入冷宮,作為父親的慶延年也只能忍氣吞聲。 青夔曆四百零三年,九嶷山幽族的女首領季蓀赴郢都覲見青夔國王。清任在郢都城外鋪下十裡幕帳,華柱三十,又於城內張燈結綵,連夜燭火通明,用國禮歡迎這位遠道而來的女王。作為與青夔人同祖先的幽族,在武襄掌權的時代遭到了極為血腥的征服,雙方結下了深仇大恨。在湘夫人的斡旋之下,幽族遺民才免受滅族之災。清任即位之後,遵從湘夫人的意願,免去了幽族遺民的賤民身份,同意他們劃地自治。而季蓀入郢都覲見受到隆重禮遇,更是成為了青王清任厚待被征服領地原住民的一個標誌性事件。 到了青夔曆四百一十年,青王清任宣佈不再舉行春狩。於此朝中多有微詞,道是祖宗多年的規矩,豈可一日廢止。然而,彼時青王身體狀況日漸堪憂,卻也是事實。許是過於操勞之故,才剛四十出頭的青王清任,早早地染上了肺病,時常一副倦怠模樣。春日炎炎,青王可是需要靜養的,大臣們亦不好多說。清任亦曾下令,春狩可在大將軍主持下繼續舉行。然而沒有青王參與的春狩,形同虛設,沒幾年也就取消了。 青夔曆四百一十二年,青王清任重修了離宮昔輝堂,園中遍植天羅樹。天羅花盛開時,青王大宴於堂前,遍邀全國善射者,無論出身良賤。酒過三巡,即開始比賽射術。第一年參加射術比賽的不過寥寥十幾個貴族少年,到得第二年就有全國各地的高手百來人雲集一堂。再往後,每年的天羅花會,都會吸引大量的武人。於是昔輝堂的射術比賽演變為了另一種春狩,並且成為青王搜羅人才的盛典。由於青王必然親臨觀看,許多人希冀通過射殺一隻小小的天羅雀而得到青王的矚目和提拔,事實上也的確有人跨越軍階晉升的漫長道路,得到破格重用,甚至成為青王的心腹近臣。 這金盤裡的天羅雀,成了榮耀和機遇的象徵。天羅花和天羅雀,並不是青夔本土的物種,事實上在青王清任把這種天羅雀帶入昔輝堂之前,沒有一個青夔人見過這種明媚的飛禽。每年春天天羅花開,花林中就飛起了天羅雀,春歸夏至,天羅花落,天羅雀也就消失了形跡。天羅雀有著燕子的外形,但是身形嬌小如粉蝶,血色的尾羽張開有如一朵風中天羅花。據巫師解釋,天羅雀就是天羅花這種神奇植物的魂魄,花朵離開了枝梢,隨風飛揚,變成了精靈古怪的鳥類。 也曾有人進諫青王清任,說天羅雀這等纖小詭豔的禽鳥,怎麼能與荻原的蒼隼和白豹相提並論,用以考較勇士的射術呢?清任便笑笑,說本來就是年輕人玩樂的東西,當什麼真。王說了不當真,也就沒有人敢於計較了。 可實際上,真的能夠射中天羅雀的人並不多,一年也就那麼一兩個。久而久之,人們不得不佩服青王的用心。征服蒼隼和白豹的人,固然是勇猛頑強,可是這天羅雀卻考較了武士的靈巧和智謀。其實,這天羅雀和天羅花本是一種東西,花被風吹落也就是雀,雀停在枝頭也就是花。這種奇特的生物產自九嶷山深處,正是季蓀帶來送給青王清任的國禮。 射中今春這第一隻天羅雀的,是一個綠袍少年。少年身材瘦小,面目頗為俊秀,從衣飾武器的華美程度上看,出身相當不凡。然則清任覺得這少年頗為眼生,朝中大族的子弟,多半見過,倒不記得還有這麼一位。 少年亦知青王在打量他,一時竟呆在那裡。旁邊就有人悄悄推他,催促他上前叩謝。他竟像是著了魔似地只顧發呆,一張粉嫩的臉兒紅透了,倒比天羅花還豔。清任詫異了:怎麼這般局促,完全沒見過世面似的? 旁邊就有內臣上去,催促他過來謝恩。少年伏在地上,低了頭,卻還是不肯開口,更不肯走近青王這邊一步。 清任剛要問話,忽然看見首輔慶延年匆匆走了進來,朱紫大袍風塵沾染,看樣子剛剛從城裡趕過來。還未走近,清任就看見他臉上的皺褶團起,擰出一個大大的「諫」字,心下頓時有些不耐。及至到了跟前,首輔並未發一辭,先就跪在了一旁。 「慶大人快起來,」清任略略欠身,頷首微笑道,「幾時非要跪著跟我說話呢?」 慶延年應聲而起,依然是一臉老臣之怒,並不肯先行開口。清任愈發不耐。這幾年慶延年的年紀愈發大了,而清任對待慶氏貴族的態度則是一日不如一日。雖然表面上依舊優容,然而實際事務方面卻漸漸疏遠他們。這使得首輔的聲望隱然不如往昔了。慶延年向來尊貴慣了,受此冷落,心中多少有些憤懣。他自恃為朝中權貴之首,又是外戚,地位堅如磐石,時不時就會露點臉色給清任看,清任也不能跟他計較。 就比如此時,分明是慶大人又在置氣要挾,清任心下明朗,卻也不能說他什麼。 清任故意掉過頭去,與身旁侍臣閒扯開來,「記得從前,慶大人府上有個年長的家臣,叫做童裡,是個神箭手,年年都要在這裡射掉兩隻天羅雀。我一向有意封他做個將官,可惜他一心忠於慶大人,不肯出仕。——為何今年不見他來?」 侍臣不知如何回答,望了一眼板著臉的首輔,道:「大約是不在城中。」 慶延年忽然沉聲道:「童裡在城中。」 「哦?」清任笑道,「那麼將這位壯士請來,跟今日奪冠的少年比試比試?」 說著便回看剛才的少年。不料那少年並未候在原地,卻趁著青王和大臣閒聊之際,混入亂哄哄的人群溜走了。 清任又驚又怒,正待喝人尋找。只聽慶延年加重了語調,字句鏗鏘,「可惜童裡他,再也不能參加主上的盛會了。今日一早,他死於神殿當中。」 這一回,輪到清任啞口無言了,蒼白的臉上,漸漸爬起一道難堪的赤紅。 周遭的喧鬧也頓時沉靜下來,宮人侍臣們一律垂下了頭,不敢看青王的臉。過了很久,才有一個清空的聲音緩緩升起,「那麼,就算了。」 慶延年等了一會兒,發現清任不打算說更多的話,於是再次提高聲調,道:「臣以為不能這麼算了。不知主上是否記得,這已經是神殿裡的第幾條人命?從四百一十年的豐娘案起,有錄在案的共有十六個人,都是在神殿中迷失方向,然後不明不白地斷了氣。這十六個案子,沒有一個得到了徹底清查,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人被殺。懇請主上,查明真凶,還童裡一家明白,還那十六個人一個真相,不要讓後人再遭毒手。」 清任閉目不答。 「主上,請主上明鑒啊。」慶延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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