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仙俠 > 啞舍Ⅳ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事實上,這位幽禁自己母后、殺掉自己兩個異父弟弟、逼仲父呂不韋自盡、外界傳聞殘暴不堪的秦王政,對姬青並沒有太多刁難。只是隨意地問候了兩句,便讓人帶他下去了。姬青的眼角掃了一下秦王政案幾上那一摞摞的書簡,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日理萬機的秦王政,又怎麼會在乎他這個燕國質子?

  燕國是戰國七雄中離秦國最遠的國家,范睢曾跟秦王進諫,遠交莫如齊、楚,近攻莫如韓、魏,既得韓、魏,齊、楚能獨存乎?這著名的遠交近攻的策略,居然提都沒有提到他們燕國,根本就是不把燕國放在眼內。而送他這個質子遠來咸陽,說起來應該更多的是為了安燕王喜的心吧

  咸陽民風淳樸,十之六七的路人都佩帶刀劍武器,武風之盛,簡直是他國所不能比擬。極少能看到身穿華服者,人人都步伐飛快,絕無漫步街頭閒散之人。

  姬青只隨意地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車簾,渾渾噩噩地來到質子府。他以後的人生,就只在這方寸之地徘徊流連了。

  事實上他還是可以自由出入質子府的,只是他每次出門都會有秦國的衛兵在後面跟著,看起來像是在保護他的安

  危,實際上是在監視他的所作所為。這樣一舉一動都被無數雙眼睛盯著的感覺,如芒在背,姬青實在是很難接受。

  而且他今年才十二歲,秦王政卻不可能給他安排任何夫子教導學習,甚至想要看書也需要自己派人去買,而且每卷書簡在到他手中之前,都要經過層層檢查。

  這樣的生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泥沼,簡直讓人慢慢泥足深陷,直至窒息。

  姬青越來越沉默寡言,但燕丹卻幾乎隔幾日就會溜出質子府,在咸陽的大街小巷逍遙度日,很快地學會了咸陽口音,和很多人打成一片。

  看著如魚得水的燕丹,姬青總是忍不住陰暗晦澀地想,若是他沒有變成質子,是不是也會如此無憂無慮?又或者,依舊在薊城過著世子的富貴悠閒生活?

  但就像是燕丹所說的那樣,人生總會有一些事情,是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

  姬青已經習慣於每個月都會修理眉毛,而燕丹也在一點一點地用各種草汁逐漸改變著自己的容貌,有時候姬青看見那張不起眼的黃瘦的臉容,都不禁有些發呆。

  在時間的流逝過程中,他們再也不相似,不管是從面容身材還是性格舉止。

  姬青變得陰沉冷漠,他越來越習慣於質子的身份,以至於多年前那些在薊城的日子,久遠得就像是上輩子發生過的一般。

  他覺得他就是燕國的太子。

  而每晚每晚,他都在幽暗的油燈下,拿出隨身攜帶的那枚犀角印,用指尖摩挲著印鑒上彎彎曲曲的線條,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他叫姬青,字琅軒……

  一轉眼,在咸陽已度過數年,姬青也長大了。

  就算是待遇很差,秦王政也斷不會短了他的吃食,姬青已經是個豐神俊朗的翩翩少年郎了。只是每次他對著銅鏡修眉的時候,總會覺得自己那雙劍眉若是在的話,肯定會為他增色不少。

  這些年中,先是秦國大將內史騰攻韓,俘虜了韓王安,秦國在韓地建置穎川郡,韓國滅亡。之後秦國的反間計奏效,趙王遷自斷其臂,一代名將李牧慘死在自己輔佐的王劍下,王剪大破趙軍,俘虜了趙王遷,秦國把趙國收歸版圖,建立邯鄲郡,趙國滅亡。

  形勢日趨嚴峻,秦國將要天下一統的鋒芒無人可擋。咸陽上下一派戰意盎然,捷報頻傳。

  因為在咸陽呆了這麼多年,姬青也偶爾被邀請參加一些秦國上層舉辦的活動。只是秦國不像楚國那樣多宴會,更多的是春狩秋獵。燕趙之地因為經常會與北方的胡人交戰,都善於騎射。姬青之前貴為世子,雖然沒有親上過戰場,但耳濡目染之下也擁有著出眾的身手。但他畢竟年少,臂力不足,所以狩獵的成績並不理想,更何況很多人不會讓他順順當當地狩獵。姬青也知道自己存在的價值,就是讓那些秦國的王公貴族子弟取笑嘲諷的。

  一開始姬青也會憤怒反抗,但他也發現越是如此,那些人就越興奮,他會遭到更多欺淩侮辱。所以他漸漸地也學會了漠然麻木,果然這樣無趣的反應讓那些人感到乏味,逐漸地轉移了目標,讓姬青能安然地在咸陽生存下去。

  但即使強迫自己儘量減少存在感,姬青也忍耐不住想要去打探前線的情報,今日秋獵之時,他耳聽那些軍勳世家的子弟們高聲談論趙國覆滅,那刺耳的喧笑聲讓他黯然失色。

  韓國與趙國都已經滅亡了,趙國與燕國接壤,邯鄲往東北方向去不遠就是燕國王都薊城,若秦軍兇猛,那燕國豈能留存?

  應該承擔這一切,應該思考這一切的燕丹呢?那個真正的燕國太子這些年都行蹤隱秘,若不是每個月發月例錢的時候能見到他一面,姬青幾乎以為這人早就逃出咸陽了。

  越想心情就越發煩躁,索性連質子府都不回了,姬青茫然地在咸陽街頭胡亂走著。許是因為他這些年比較安分,跟在他後面盯梢的衛兵也減少了大半,現在就只剩下兩個了。而像他現在這樣隨便逛逛,顯然是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所以並沒有人上來阻止他。

  姬青渾渾噩噩地也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麼,其實記憶裡家人的面孔都有些變得模糊不清了,也許他現在出現在家人面前,他們也認不出他來,畢竟他一走這麼多年……

  不知道晃蕩了多久,直到夜色朦朧,姬青才漸漸回過神,而此時他才發覺自己停在了一處叫林記的粥鋪前面。

  看著那招牌上彎彎扭扭的小篆,咸陽只有一家賣燕地吃食的,姬青才想起來燕丹也曾提起過這裡,而且在幾年前還經常帶這家的甘豆羹給他。只是那時他已經開始疏遠燕丹,對那些每晚都放在他桌上的甘豆羹都視而不見,慢慢地,那些甘豆羹也就不再出現了。

  懷著莫名的心情,姬青停在了這間粥鋪外,正恍惚間,就看到一抹倩影挑簾而出,此時月色皎潔,更襯得佳人雪膚烏髮,亭亭玉立。就那麼一瞬間,周遭的喧囂都仿若抽離開來,姬青的腦海中不停地迴響著幼時聽過的一首詩。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天紹兮,勞心慘兮!……」

  姬青立刻就明白了燕丹為何喜歡總往這家粥鋪跑,這位女子恐怕比他們的年紀稍微小一些,燕丹莫不是早就看上人家了吧?

  雖然只是猜測,但姬青卻無比篤定。因為他們兩個堂兄弟從小到大,不管是長相舉止還是喜歡的東西,從來都是一模一樣的。就像他父親,給他們東西的時候都是一起給一對兒的,例如那對犀角印。

  姬青微笑地踏入了粥鋪,自然地和那位小老闆娘攀談,很容易就套出了對方的身份。她的父親是秦國的士兵,而母親是燕國女子,母親早亡而父親依舊在服兵役,所以便依仗著學自母親的手藝,開了這家粥鋪。因為只有貴族才能有姓有氏,所以像她這樣沒有夫家的平民女子只能承襲父親的姓,旁人都稱她為林女。

  林女一邊笑著聊著天,一邊呈上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甘豆羹。這甘豆羹是用洮米泔和小豆一起熬煮而成,不加任何醯酢,純甘香甜。姬青只吃了一口,就忍不住眼眶紅了。

  這是燕國上下最主要的吃食,雖然他貴為世子,每餐都有更好的吃食,但也因為年幼貪戀這份甘甜,經常要求下人做給他吃。

  已經……已經很久都沒有吃過這種味道了。

  香醇糯軟的甘豆充盈在唇齒間,姬青強迫自己遺忘的回憶瞬間閃現在眼前,一股抑制不住的思鄉之情,如同潮水般席捲了他的全身,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流淌了下來。

  林女顯然是見過很多次這樣的場景,體貼地進了內間,過了一會兒,又端出來一盤剛出爐的蒸餅。

  姬青已經控制好了自己的心情,頗覺得不太好意思。這時的他才有了幾分少年郎的羞澀不安,連看都不敢抬頭看林女一眼,風捲殘雲般地把蒸餅就著甘豆羹吃了個乾乾淨淨。

  放下碗,姬青還想跟林女攀談幾句,眼角卻掃見跟著他的那兩個侍衛站在了粥鋪外面,是在提醒他應該回去了。

  「公子如何稱呼?」林女看姬青穿著打扮,大概猜出他的身份不低,喚他一聲公子,也絕不會辱沒他的身份。

  姬青一怔,忽然間有種奇異的情緒在胸中彌散開來。

  當年,燕丹是否也是有過這樣的情況?

  連自己最喜歡的女子,都不能告訴她自己真正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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