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仙俠 > 啞舍Ⅲ | 上頁 下頁


  公元973年垂拱殿

  「砰!」趙匡胤把奏摺狠狠地拍在禦案之上。一個印花影青圈足碗被掃落在地,隨著一聲清脆的碎裂聲,裡面的羹湯灑得四散飛起,濺在趙匡胤的雲龍紅金條紗絳紗袍上,留下星星點點的印跡。

  可是並沒有內侍敢來收拾,此時這垂拱殿內,只有趙光義一個人。趙光義眼觀鼻鼻觀心,他大哥看到的奏摺,是他遞上去的,自然知道大哥為何震怒。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商州司戶雷德驤之子雷有鄰狀告中書堂後官胡贊、李可度情托受賄,上蔡縣主薄劉偉偽造履歷騙取官職等等數事。其實這些事如果單拿出來,根本就細碎得報不到皇帝面前,可是整合在一起,便完完全全地指向了隱藏在這些事後面的一個人,宰相趙普。

  如果沒有趙普包庇,是不可能有人敢欺君罔上,以權謀私的。

  趙光義低頭看著依舊在地上震顫的杯碟碎片,默默想著,也許他大哥以前是信任趙普的,甚至拿他當家人來對待,經常去他家裡做客,直呼趙普的妻子為兄嫂。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人是會變的。

  當初他大哥剛登基一年,便在趙普的獻計下,杯酒釋兵權,和平圓滿地解決了武將專權的事件,把軍權收回囊中。他大哥任命趙普為宰相,但也並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趙匡胤設立了樞密使以管軍事,三司以管財政,讓原來事無不統的宰相,淪落到只負責日常的行政事務。還分別設置了參知政事、樞密副使和三司副使作為三者的副手,互相牽制約束。把宰相的權力限制在最小的範圍,可見其對趙普的猜忌之心有多重。

  可是就是這樣的防範,也終究放不下心。

  地上的杯碟終於停止了震顫,趙光義彎下身,把碎瓷片撿在手中,慢慢地收拾起來。這種活其實用不著他來做,但他怕他不做些什麼,就要說些什麼。與其說錯話,他還不如多做事。

  他大哥有時候看起來會很大度,趙光義這樣想著。那周世宗柴榮的小兒子,沒有被殺,反而被封裡個鄭王。要知道那些功勳之臣也只是在死後才追封為王,他大哥說大宋以後要無在世異姓之王,但第一個破例的就是那個姓柴的小子。應該是那小子沒有絲毫威脅吧?那投降的蜀後主孟昶,也好端端地封了官職,享盡天年之後追封了王爵。南面的那個李煜,前幾日讓他來汴京開封,卻託病不來。這敬酒不吃吃罰酒,估計沒多久就要發兵攻打南唐了,早晚也會成為李後主,來開封當個閒人散客。

  也就是說,他大哥對於沒有威脅的人,都是很寬容的。可是對待有威脅的人呢……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義社十兄弟、趙普……接下來還會是誰?

  趙光義手一抖,鋒利的碎瓷片劃過食指,血滴立現。他把食指攥緊,克制著心中的激蕩。

  他好像,離他大哥,有些太近了,近到那種會把他大哥猜忌的距離了。雖然他相信他們之間的兄弟之情,但當他抬起頭時,看到他大哥摩挲著手中的天鉞斧,心中不由生起刺骨的寒意。他懷裡的那片錦布自從重新找到之後,就未曾離過身。那上面的字跡已經倒背如流,深刻在他心底。

  執此斧之人,猜忌心大起,禍及左右……

  「傳朕旨意,責禦史台調查,若情況屬實,嚴辦。」趙匡胤冰冷的聲音緩緩傳來,「另,參知政事薛居正、呂餘慶升都唐,與宰相同議軍政大事。」

  趙光義拜服領旨,手指在冰冷的地磚上,傷口刺痛。

  他知道,這是他大哥公開表示不信任趙普了,趙普的宰相,最多一兩個月就當到頭了。

  禍及左右……現在左膀右臂已去其一,那他呢……

  公元976年

  燭影綽綽,薰香嫋嫋,趙光義為趙匡胤滿上一杯他最愛喝的蒲中酒。這蒲中酒源自蒲州酒,在北周時就名揚天下,至隋唐尚經久不衰。趙匡胤只要飲酒,就必飲此酒。

  趙光義見趙匡胤舉杯一飲而盡,不由得擔心地勸道:「皇兄,你還在病中,喝酒傷身。」

  趙匡胤則一擺手道:「無事,只是風寒罷了。難得病中偷閒幾日,喊你過來喝喝酒,你可別掃興。」

  趙光義笑了笑,他大哥勤政愛民,自從趙普三年前離任,這朝中的大小事務,都由趙匡胤親自過問,可想而知會有多辛苦。看他臉色不錯,便也不再勸阻,伸手再替他滿上一杯。

  這一杯趙匡胤倒也並不著急喝了,此時已經是夜深之時,他和趙光義兩人盤膝坐在案幾兩頭,兩兄弟如此親近地獨處,倒也是近年來極少見的一幕了。趙匡胤嗅著濃郁的酒香,微微一笑道:「你我兄弟二人,倒是多年沒有如此親近了。」

  趙光義聽他大哥這一句並未自稱朕,口氣也親密了許多,便放下了心中一直提起來的戒備,灑然一笑舉杯道:「也是,今日不醉不歸。」

  多少年都沒人敢在他面前不羈言笑了,趙匡胤當下也是歡喜非常,兩人推杯換盞,一時喝得好不痛快。兩兄弟都是在戰場裡廝殺出來的猛將,等閒醉不得,但趙匡胤自從當了皇帝以後,就很少敞開胸懷喝酒,酒過三巡就有了些醉意。

  「想當年和世宗相交一場,朕如今好好照顧著他的兒子,也算是並未負了他的知遇之恩……」酒意上湧,話匣子一打開,趙匡胤便開始絮絮叨叨地回憶著。趙光義繼續替他滿上酒,聞言卻不以為意。他大哥留著柴榮的兒子不殺,那是沽名釣譽,收復人心。一個只有七歲的小孩子控制起來,自然要簡單得許多,若那孩子當年是個成年人,恐怕屍骨早就已經爛了。

  「義社的那些兄弟們,朕都授了他們節度使,給了他們榮華富貴。多積些錢,厚自娛樂,使子孫無貧乏。當官為的不就是這些嗎?一杯酒啊!只要一杯酒就解決了朕的心頭大患。」趙匡胤說起當年的杯酒釋兵權,甚為得意。

  趙光義微笑著繼續倒酒,那些軍官們表面上都是感激涕零地謝恩,但心下滿意不滿意他可就不知道了。

  那些人都是戰場上千萬人中廝殺出來的豪傑人物,而在杯酒釋兵權之後,就只能解甲歸田了。大好男兒,誰不想在戰場上一決雌雄,就算是馬革裹屍,也好比現在這樣當個無事可做的富家翁。而現在領軍出征的都是文官,雖然避免了武將獨大,但那些文官都是紙上談兵,哪裡會打仗?

  「唉,趙普、趙普……朕視為左右手,事無大小,悉諮決焉。可他是怎麼回報朕的?當年臣僚要晉見朕,趙普居然要先令供狀,確認奏章中不敢抵斥時政,方許登殿。他還在視事閣中設一大瓦壺,中外表疏,若是他不打算採納的,連上報都無,直接投入瓦壺中焚燒。那年雷有鄰的奏章,若不是光義你親自遞上來,恐怕朕至今都被蒙在鼓裡!」趙匡胤說著說著便升起了怒意,喝酒如喝水一般痛快。

  趙光義依舊是微笑倒酒,他知道他大哥今晚只是想要找個人傾述,他的任務只要傾聽,而不是附和。言多必失,這是他他這些年來總結的處世原則。更何況趙普的這件事,若嚴格算起來,並不是趙普一人之責。貪污受賄一事,在開寶六年,吳越王錢鏐為了苟且偷安,還曾派人專門送信給趙普,贈了十瓶瓜子金,被不請自去的他大哥撞見個正著。當時的趙普嚇得手足無措,可他大哥卻輕鬆地開起玩笑,反而勸趙普收下那分明是行賄的禮金。

  若不是他大哥刻意縱容,趙普又怎麼會權傾朝野到如此地步?他大哥還真是好手段,心中猜忌趙普,卻不肯壞了自己寬容的名聲,所以便施展手段,讓趙普自壞名聲。到事情無法忍受,趙普自己犯了百官眾怒之時,再免了趙普之職。

  帝王手段,果然天威莫測。

  趙光義知道在趙普失勢之後,朝中就屬他最礙眼了,但他這些年來小心翼翼,又極能揣摩趙匡胤的聖意,所以至今還無大事。趙匡胤此時已經喝得已有八分醉意,伸手取出腰間從不離身的天鉞斧,放在案幾之上,笑眯眯地壓低聲音道:「光義,朕與你說個秘密,是有關於這把玉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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