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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九


  「沒什麼大事,只是讓我們過些時候回澹州一趟,祖母想你了,思轍也要從上京城趕回去,只怕來不及先來杭州。」林婉兒輕聲應道。

  范閑說道:「那便回吧。思轍那小子……」不知為何他歎了一口氣,笑著對婉兒說道:「當初我把事情想的很美,想著老三當上了皇帝,思轍就可以回京,說不定將來再做個戶部尚書,幫幫老三……然而如今他是我的親弟弟,只怕此生都難以在京都出現了。」

  「這些先莫去管。只是魚腸還代父親大人問了一句,十家村那邊究竟如何處理?」

  「按計劃慢慢來。」范閑的笑容漸漸斂去,平靜而嚴肅說道:「朝廷既然知道了,那何必再遮掩太多。老三這孩子說話依然像小時候一樣不盡不實,明明心裡擔心得要命,卻是不肯把話點透。既然如此,我也不好說太多。」

  「說到陛下,這兩天你對陛下的態度可真是有問題,沒注意到葉完那張黑臉?」林婉兒笑著說道:「雖說你與他關係不同於一般君臣,但如今他畢竟是皇帝陛下,至少面上的功夫,總要做到。」

  范閑呵呵笑了兩聲,摸了摸婉兒的腦袋,沉默片刻後,很認真地說道:「我花了半輩子的時間,才做到不跪人,自然不能為他破例。」

  是的,在如今的天下,不論是北齊那位皇帝,還是南慶這位皇帝,范閑在他們的面前,都不用下跪,若他下跪,只怕這兩位皇帝反而會陷入某種猜疑的情緒之中。

  「老三已經大了,也該有些自己的想法了。」夫妻二人走到了竹林深處,向著遠方的那處白石突起處行去,一面走,范閑一面說著,唇角不自期地浮現出一絲複雜的笑容:「去年老戴被他趕出了宮去,還不是因為我的緣故,老戴留了一條命下來,也算是老三給我一些面子。」

  「侯季常也被他提起來用了。」范閑穿過竹林,站在那白石堆砌而成的突起前,靜靜說道:「這卻是不行的。」

  話語雖然簡單,卻流露出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力量。林婉兒怔怔看著他的側臉,並不認為夫君這句干涉朝政的話有多麼的不可思議,在慶帝死後的這些年裡,那些與范閑相關的力量似乎全部被朝廷抄沒,打散,然而真正瞭解內情的人都知道,一旦范閑願意,他依然可以動用極為強悍的力量。

  「老王頭雖然退了,子越還在京裡辦事,這件事情就交給他去做。」

  「你不是一向不想干涉京都朝局?為什麼此次卻要這樣做?難道你不擔心激怒了陛下?」

  「事涉季常,這是陛下在試圖激怒我……至於朝堂上的事情,我本來就沒有資格去管,然而如果他試圖一步步地試探我的底線,我不介意把底線擺得更向前一些。」范閑看著妻子,說道:「我比你更瞭解老三,老李家的小子沒一個簡單。」

  說完這番話,他回頭靜靜地望著那片白石砌成的突起,實際上那是一座墳墓,陳萍萍的墳墓,被他設在了山清水秀的西湖邊上。

  慶帝之後,整個天下再也沒有能夠與范閑抗衡的人物,李承平也不行,范閑的力量過於廣遠,過於散佈,散在天下之中,便是當年強大無比的慶帝,也必須被范閑束縛住手腳,只做兩個人的戰爭,更何況是今天的李承平。

  范閑的手中擁有天下第一錢莊,劍廬殘餘八名九品強者的效忠,他在內庫裡依然有無數的眼線與親信,夏棲飛執掌的明家,依然是慶國最大的皇商,范思轍在北齊的生意依然是內庫走私的最大承接者,而北齊皇宮裡的那位小公主則是他的親生女兒……

  被軟禁宮中的寧妃早在數年前便被接到了東夷城,與她一同前往的還包括了大王妃,瑪索索,王大都督家的那位小姐,王曈兒。前年的時候,大皇子回京陛見,一應如常,然則如今的東夷城,名義上歸附于南慶,實際上還像是一個由大皇子與范閑共同統治的獨立王國。

  王曈兒隨著和親王府搬到了東夷城,王志昆自然無法再在燕京大都督的位置上做下去,葉重大帥被影子刺傷之後,又心傷陛下之死,南慶之亂,勉強地維持了一段時間的朝堂秩序之後,便告老辭將而去。南慶軍方,隨著這兩位元老的隱退,開始了一場新陳代謝,葉完正式站到了京都舞臺之上,陛下龍袍身邊。然而這一場新陳代謝至少在短時間內無法完成。

  范閑能夠擁有與人間帝王完全平等,甚至更勝一籌的地位,除了上述的這些原因之外,其實最重要的便是他過往的歷史與他所擁有的強大武力支撐。

  與范閑親近的人們在天下織成了一張大網,一環扣著一環,無論是誰想傷害他,傷害其中的某一環,只怕便會迎來范閑的打擊,而誰都知道,范閑的強大,范閑的無情。

  所以如今的天下……很太平。

  ***

  范閑靜靜地看著陳萍萍的墳墓,看著被露水打濕的白玉石,沉默不語。已經有些日子沒有來這裡看老跛子了,如果不是昨天被老三勾起了某些當年的思緒,或許他今天也不會來。

  如今的范閑生活得極好,他的下屬親人朋友們也生活得極好,史闡立與桑文已然成婚,那名曾經在抱月樓裡挨了范閑一掌的俠客不知所蹤,活在世間,似乎已然十全十美,別無所求。

  越是如此,他越覺得墳墓中的陳萍萍很孤單,雖然那些外面的白玉石,完全掩住了這位老人與生俱來的黑暗陰影,但卻無法讓范閑的心稍微暖一些。

  陳萍萍的墓沒有立碑,只是在旁邊的山石牆上刻著一首詩,上面寫著:

  孤帆一葉澹州天,只在相攜師友間。
  社稷豈獨一姓重,乾坤誰憐萬民懸?
  沖天黑騎三千里,孤苑白首二十年。
  莫道秋至殘軀老,笑看英雄不等閒。

  (一書友所書,竊之,卻忘了原作者姓名,望見諒,十分抱歉。)

  ***

  每當范閑察覺自己在這個世間的超然,皇帝老子死後自己的平靜,駐足觀看這首詩時,總會想起當年的很多事情。其實真正擊垮皇帝陛下的那一擊,不是宮裡的那道彩虹,也不是他的出手,或許是很多年前便開始的隱忍,以及最後老跛子的背叛。

  正是這一擊,最終讓慶帝揭開了那道多年醜陋的傷疤,走下了神壇,變成了一個凡人,才給了後來者那麼多的機會。

  范閑沉默許久,摘了竹林旁的一朵小黃花,輕輕地放在墳上,然後轉身離開。

  ***

  西湖的生活悠閒自在,並沒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事蹟,唯一令范閑有些不愉快的是,為了他要照拂的那些人,他似乎退而無法隱,即便是要遠渡海外,去覓那真正西方大陸的念頭,似乎在短時間內也無法實現。

  畢竟他若離開了這片大陸,這片大陸不知道又會生出多少風波來,這不是自戀,也不是自大,而是前人的遺澤,今世的遭逢,營造成了這樣無比燦爛卻又無比無奈的局面。

  數年西湖居,唯一出現的小插曲,大概便是范無救的行刺。這位二皇子八家將最後殘留的一人,為了替二皇子及同僚們復仇,隱忍多年,甚至最後投入賀宗緯門下,卻不料還是被范閑捉了。監察院沒有殺死此人,而是依范閑的意思將其放逐,不料此人竟在西湖邊上再次覓到了行刺的時機。

  范閑當然沒有死,他也沒有殺死對方,或許只是因為覺得人生太過無趣的緣故,或許是他尊敬這種人明知不可為而偏為之的執念。

  有歌姬正在起舞,有清美的歌聲回蕩在西湖范園之中。范閑一家大小散坐於院,吃著瓜果,聊著天,看著舞,聽著歌。陳園裡的歌姬年歲大些的,任由她們自主擇了些院裡退下來的部屬成親,而如今范園裡剩下的這幾位,年歲還將將十六歲,青澀的狠,更願意留在西湖邊玩耍。

  看著那些青澀的舞姬,范閑便不禁在心中感歎老跛子的眼光毒辣,當年陳園離京,這些少女只怕才將滿十歲,陳萍萍怎麼就看出她們日後註定要國色天香?

  唱歌的人是桑文的妹妹,這位為陳萍萍唱了很久小曲的姑娘,似乎心情一直不佳,只肯留在范園裡,偶作驚花歎月之曲。

  「慶曆四年的春天,藤子京坐在大街前,畫了幾個圈,未曾開言,他心已慘,暗想那伯府中的小公子,是何等容顏?……」

  一曲初起,坐在范閑身旁的思思已是一口茶水噴了出來,林婉兒也是忍不住笑得直捶范閑的肩膀,心想這等荒唐的辭句,整個園子也只有他才能寫出來。

  坐在大門偏處的藤子京一家幾口人面面相覷,尤其是漸生華髮的藤子京,更是忍不住撫摩著拐杖,心想少爺也太壞了,當初去澹州接人的時候,哪裡能不提心吊膽?誰又能知道那個面容清美的少年郎,如今卻成了這副模樣?

  范閑斜乜著眼,打量著藤子京的難堪表情,心情大佳,得意之餘生出些快意來,暗想你這廝太不長進,打死不肯做官,只肯賴在府裡,不然若你去做個州郡長官,我再讓那州郡改名叫巴陵,豈不是恰好一篇大作出爐?

  桑家姑娘卻似無所覺,依然正色唱著,唱得無比認真,似乎想要將某人滑稽的一生,從頭到尾,用一種傷感的語調唱完。

  ***

  春,時近暮春。

  在澹州城外的懸崖上,范閑牽著淑寧軟軟嫩嫩的手,站在懸崖邊看著眼前無比熟悉的海。淑寧望著微有憂色的父親大人,用清稚的聲音說道:「父親,桑姨那首曲子你好像不喜歡,要不要淑寧唱一首給你聽?」

  「好啊,就唱一首彩虹之上吧,我教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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