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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七


  范閑用指尖輕輕地摩挲著白絹的表面,定了定神,打開了並沒有封口的信封,仔細地看著。漸漸地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然後又舒展了開來。

  這是葉輕眉當年寫給慶帝的一封信。從信中的內容,他知道了白絹是什麼,這是當年太后賜給妖女葉輕眉自盡用的白綾,而……當葉輕眉在太平別院接到旨意之後,直接將這方白綾原封不動地送回了宮中,送到了太后的床前。

  想必只有五竹叔才能做到這件事情,想必太后那天嚇得極慘,所以她一直把這方白綾留著,以加深自己對於葉輕眉這個妖女的恨意?

  然而除了以頑笑的口吻講述這件事情,以表達自己的強烈不滿之外,葉輕眉的這封信裡便沒有其它值得留意的內容,通篇只是些家長里短,五竹如何,范建在青樓如何,配上那些拙劣而生硬的字跡,實在是不忍卒睹。

  好在只有薄薄的兩頁紙。范閑愈發地不明白,為什麼皇帝老子會如此珍視這封信,甚至最後還要留給自己?難道說自己先前想錯了,不論是白綾還是鑰匙,還是這封信,其實都是陛下藏在含光殿,而不是太后藏的?

  他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這些註定要湮沒在回憶裡,沒有任何人知曉答案的問題,緊接著卻注意到了第二張信紙後面的那些筆跡。

  這些筆跡遒勁有力,卻控制著情緒,寫得格外中正有序,很明顯是陛下的字跡。

  范閑仔細地看著,看了很久很久之後,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雙手一緊,下意識裡想將這封信毀掉,接著卻是小心翼翼地將信紙塞回信封,放入懷中收好。

  「朕沒有錯。」

  這是慶帝留在信紙後面最後的幾個字,看似是異常強大驕傲的宣告,然而在信紙上對著一個逝去的女人的宣告,實際上只可能是一種幽幽的自問。

  然而誰也無法解答這個問題,除了歷史之外。不,就算是那些言之鑿鑿的史書,只怕也無法評斷皇帝陛下這一生的功過是非。

  由葉輕眉而發,陳萍萍而發,他對皇帝陛下只有仇恨,然而他與皇帝老子之間的關係,又豈是僅僅的血緣這般簡單,他內裡的靈魂可以不承認血緣,卻無法擺脫這些年的過往。這種情緒複雜至極,以至於根本不是文字所能言表。

  皇帝陛下死了。而范閑直到此刻,依然覺得從身到心一片麻木寒冷,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總覺得那個男人是天底下最強大,最不可能戰勝的人,怎麼就死了呢?他似乎有些寬慰,卻沒有報仇後的喜悅,他似乎有些悲哀,卻怎麼也哭不出來。他只是麻木,麻木地站立在這寒冷的風中。

  由信中可知,世間真的沒有真正的王道,原來皇帝老子的身體這一年裡已經不行了,原來就算如葉輕眉所說,讓每個人成為自己的王,也不是王道……范閑以及他所堅持的信念更不是。

  ——正如那個風雪夜,他對皇帝陛下所言,他所要求的只是心安,只是私怨了結罷了,並不牽涉到正確與否的大命題。要知道人類本來就不是一種追求正確的物種,正確並不是正義,因為正義總是有立場的。

  他忽然想起了靖王爺珍藏著的葉輕眉的奏章書信,想到當年葉輕眉給皇帝的信裡總是在談關於天下,關於民生的事情,像今天這樣尋常口吻的信倒真是只有一封,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皇帝陛下才格外珍惜?

  一念及此,他的唇角不由泛起了一絲苦笑。皇帝陛下與葉輕眉,毫無疑問是人世間一等風流人物,說不盡的風華絕代,然而二人一朝相遇,卻真不是什麼幸福的事情。陛下遇著葉輕眉這樣的女子,何嘗不是一種痛苦,而葉輕眉遇到慶帝,則更是怎樣也難以言喻的悲哀了。

  范閑有些木然地站在夜宮之中,站在長草之間,看著小樓的遺痕發呆。直至此時,他依然不知道葉輕眉葬在哪裡,父親范建當年的話,如今知曉,那只是一種安慰罷了。小樓裡那幅畫像中的黃衫女子已經化成灰燼隨風而去,皇帝陛下也化成灰燼隨風而去,或許在天地間的某一個角落,他們會再次碰觸在一起?

  靜靜地站立了很久很久,他借著黑夜的遮掩,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行去,準備出宮。於夜色之中見皇宮燈火,聽見禦書房裡略顯青澀的聲音,看到那些面露哀戚,實則心有所思的新晉大臣,不由若有所感。

  §卷七 末章 後來

  很久很久以後的一個春天。

  美麗的杭州城內,一位年輕的公子哥騎於大青馬上,身後跟著許多伴當僕役護衛,陣勢頗大。這位年輕的公子行于西湖垂柳之畔,時不時抬起手撩開撲到面前的柳枝,面容含笑,卻沒有那種故作瀟灑的做作,反透著一股儒雅貴重感覺,說不出的自在。

  湖上偶有遊舫行過,卻沒有傳聞中的美麗佳人在招搖著紅袖。這名公子哥身旁一名管家模樣的人尖著嗓子笑道:「都說西湖美人多,怎麼卻沒有看見?」

  大青馬上的公子哥微微皺眉,大概是覺著這名管家說的話太失身份。另一匹馬上一位高手模樣的人,冷冷說道:「抱月樓倒是開遍天下,可如今有人天天要在西湖釣魚,還誰敢在西湖裡做這營生?」

  這話說的有些古怪,還帶著一絲抑之不住的冷意。如今的南慶依然是天下第一強國,京都監察院雖然被改制,連院長一職也被撤除,然而皇帝陛下對吏治的監管,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嚴苛的程度,憑侍著國庫的充盈,也學了某個前人的法子,大幅度地提升了官員的俸祿,橫行鄉里之事雖說不能完全杜絕,但在杭州城這等風流盛地,難不成還有人敢霸佔整個西湖不成?

  坐在大青馬上的年輕公子微微皺眉,看著遠處避讓自己一行人的百姓,注意著他們的服飾與面色,將心神放到了別的地方。

  數年前慶帝北伐,不料大戰一觸即發之時,京都皇宮內卻發生了一件驚天的變化,南慶叛逆范閑入宮行刺陛下,陛下不幸身死,此事一出,天下震驚,國朝動盪不安,已然攻到南京城下的南慶鐵騎不得已撤軍而回,白白放過了已然吞入腹中的美食,只是後來依然是佔據了北齊一大片疆土。

  南慶北伐之事就此延後,然而待新帝整肅朝綱,培植心腹,令慶國萬千百姓重拾信心之後,北伐卻依然沒有被擺上檯面,似乎竟有永遠這樣拖下去的感覺。

  然而北齊方面也並未因為南方的動盪,就放鬆了警惕,在戰家皇帝的精心治理下,北齊國內一片欣欣向榮,在一場戰亂之後,國力正在逐漸的恢復之中,若再這般僵持下去,只怕南慶再次北伐,便會變得格外困難。

  對於那一場震驚了整個天下的行刺事件的細節,所有的知情人,包括南慶朝廷在內都諱莫如深,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將范閑釘上了恥辱柱。

  關於這一點,沒有人有疑問,畢竟如今的新帝是皇帝陛下的親生兒子,雖然世人皆知如今的陛下與范閑有兄弟之情,師生之誼,但總不可能放過殺父之仇。

  令所有人奇怪的只是,為什麼南慶朝廷沒有把這件驚天之事與北齊人,或者東夷城拖上關係,借著舉國之憤,披素而發,直接將北伐進行到底,反而有意無意,將北齊東夷從這件事情中摘了出去。

  ***

  沒有誰知道,大青馬上的年輕公子哥,便是如今南慶的皇帝陛下,自然也沒有人能夠認出,此時陪伴在他身旁的高手,便是南慶如今的第一高手,樞密院副使葉完。

  如果北齊人察知了這個消息,知道了南慶皇帝與葉完同時出現在遠離京都的杭州,只怕會派出大批殺手,來試一下運氣,畢竟如果南慶皇帝和葉完若同時死了,南慶的元氣只怕要傷一大半。

  如今的南慶皇帝便是先帝與宜貴妃所生的三皇子李承平,他今日敢遠離京都來杭州踏春,自然不擔心這些安全問題,一來身旁的葉完本來就是天下極少的九品上強者,二來他的身旁四周不知道隱藏了多少大內高手,最關鍵的是,在這片西湖邊上,李承平根本不相信這世間還有誰能夠傷害到自己。

  「十來年前,應該是慶曆六年,朕在江南呆了整整一年。」李承平坐在大青馬上,眼光望著波光溫柔的西湖水面,眼波也自然溫柔了起來,「雖說在蘇州華園呆的時間久些,但西湖邊上的宅子也很住了些日子。如今想來,這竟是朕此生最鬆快的日子了。」

  「陛下肩負天下之安,萬民之望,自不能再如年少時一般輕鬆快活。」葉完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話,此時二人身處西湖柳堤之畔,身周盡是宮裡來的人,行人都遠遠地避開,所以君臣間的說話,也沒有怎麼避諱。

  李承平聽著葉完老氣橫氣,隱含勸誡之意的話,微微一笑,並沒有流露出厭憎的情緒,一來是他尊重葉完對自己的忠誠,二來畢竟葉完當初是他的武道太傅……雖然直至今日,李承平也只是將那個許久不見的人當成唯一的先生。

  一行人沿著西湖清美的柳堤緩緩前行,往著靠山處行去,打破了此地維繫了許多日子的平靜,來到了一處灰牆黑簷透竹風的雅致院落之外。

  「多年不來,這院子倒沒怎麼變。」李承平下得馬來,面色平靜。院門早已大開,做好了迎接陛下微服到來的準備。站在中門大開仍有印象的院落前,南慶皇帝整理了一下衣衫,邁步而入。

  西湖旁的這座宅院面水背山,後方一片清幽,卻沒有太多山陰濕漉的感覺,湖水溫柔的風,在樹林裡穿行,貫入這片宅院,讓院後那間書房裡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極其溫柔起來。

  「先生,朕這幾年全虧了先生暗中支持……」

  「先生,朕有所不解……」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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