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慶餘年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四


  有一句老話說過,刀刃從傷口抽出時,痛苦最甚。這可以用來指人生,也可以用來指此時的情況。

  當皇帝陛下緩緩抽出鐵釺時,就像揭破了這些年一直被他的面具所掩藏在黑暗中的傷疤,那些他以為早已經痊癒了的傷疤,讓他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痛楚讓他蒼白的臉更加的白,白得不像一個正常人。

  似乎連這位君王的手臂,都有些不忍心讓他面對這種痛楚,所以在這一刻,在冷清乾淨的空氣中,忽然發生了一種極為怪異的曲折!

  那是一種骨與肉的曲折與分離,完全不符合人體的構造,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折了出去……倒有些像五竹的那條腿。

  血花綻放于青天之下,骨肉從慶帝的身體分離,他的左臂從肘關節處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齊齊斬斷。斷臂在清漫陽光的照耀下,飛到纖塵不染的空中,以最緩慢的速度,帶著斷茬處的血珠,旋轉,跳躍,飛舞,再飛舞……

  然後那聲清脆的槍聲,才開始回蕩在空曠無人的皇宮正院之中。

  嫋嫋然,孤清極,似為那只斷臂的飛舞,伴奏著哀傷的音樂。

  ***

  除了北伐敗于戰清風之手,體內經脈盡碎,陷入黑暗之中的那段日子,此刻絕對是皇帝陛下此生最痛楚,最虛弱的那一刹那。

  沉默了數十年的槍聲,又再次沉默了一年之後,終於在皇宮裡響起。沉默了一年,又再次沉默了一個清晨之後,范閑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皇帝的身旁。

  眼睜睜看著五竹被陛下重傷成了廢材,范閑一直不出,那要壓抑住怎樣傷痛的衝動?然而當他出現時,他便選擇了最絕的時機,出現在了最絕的位置,直接出現在了皇帝的身旁!

  只需要一彈指的時間!

  重生二十餘年的苦修,草甸上生死間的激勵,雪宮絕境時不絕望的意志,大青樹下所晤,雪原中所思,天地元氣所造化,生生死死,分分離離,孱弱與強悍的衝撞,貪生與憎死的一生,秋雨與秋雨的傷痛,全部融為了一種感覺,一種氣勢,從范閑的身體裡爆發了出來。

  沒有劍,沒有箭,沒有匕首,沒有毒煙,沒有小手段,沒有大劈棺,探臂不依劍路,運功不經天一路,范閑捨棄了一切,只是將自己化作了一陣風,一道灰光,在最短暫的刹那時光,將自己的全部力量全部經由指掌逼了出去,斬向了皇帝陛下重傷虛弱的身體!

  雄渾的霸道真氣不惜割傷他體內本已足夠粗宏的經脈,以一種決然的姿態,以超乎他能力的速度,猛烈地送了出去。

  無數煙塵斬,亮于冷清秋天。

  送到了指,真氣不吐於外,反蘊於內,劍氣不出指腹,卻凝若金石,狠狠刺入皇帝陛下的肩窩。

  運到了掌,真氣如東海之風,狂烈而出,席捲玉山淨面,不留一絲雜礫,重重地拍在了皇帝陛下的胸膛之上。

  斬,指,掌,斬了這些年的過往,指了一條生死契闊的道路,單掌分開了君臣父子間的界線!

  ***

  范閑此生從未這樣強大,慶帝此生從未這樣虛弱,這一對父子連雙眼也來不及對視一瞬,便化作了太極殿前的兩個影子,彼此做著生死間的親近,似乎空中又有無數的黃紙燈被罡風刮破,噗噗響個不停,令人心悸地,令人厭倦地響了起來。

  范閑的身法速度在此刻已經提升到令人類瞠目結舌的地步,殘影不留,只是一縷灰影,繞著皇帝陛下的身軀,瞬息內不知道攻出了數十記,數百記!

  青石地面上積著的雨水,忽然間像是被避水珠劈開了一道通路,向著兩邊漫開,露出中間乾淨的石磚,而在石磚之上約半隻手掌的距離,皇帝與范閑的身影,淩空激掠而飛,瞬息間脫離了太極殿正面的位置,向著東北方向閃電般飛掠!

  一路積水飛濺而避,一路血水自空中飛灑成線。

  轟的一聲,那抹明黃的身影頹頹然地撞破了皇宮夾壁處的宮門,直接將那厚厚的宮門震碎,震起漫天的木屑。

  木屑像蘊含著強勁力量的箭矢一般四面八方射出,嗤嗤連響,射穿了宮門後的圓形石門,激起一片石屑,深深地鍥進了朱紅色的宮牆之中。

  也正是這些從明黃身影身畔四面射出的木屑,讓像追魂的風,追魂的影子一般的范閑,被迫放緩了速度,在空氣中現出了身體。

  明黃色的身影撞破了宮門,緊接著又重重地撞到了夾壁中的銅制大水缸上,發出了一聲悶響,也現出了身形。

  那只依然沒有沾上血水的手,破空而出,啪的一聲震開一隻細柔的手腕,如閃電一般撥開冰涼的金屬,翻腕而上,捏在了那柔軟的咽喉上。

  捏在了那名宮女的咽喉上。

  ***

  噗的一聲,皇帝陛下頹然無力地靠在大銅缸旁,噴出了一口鮮血,偏生他蒼白的臉頰上卻浮著一絲淡淡的怪異的笑容。他的一隻手臂已經斷了,身上也多出了四五個指洞和三個掌印,鮮血染遍了他身上的龍袍,讓明黃衣裳上那條金龍顯得格外猙獰,卻又格外慘淡。

  范閑緩緩放下掩在臉上的左掌右拳之橋,木屑也讓他的身體上開始不停地往衣外滲血,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血絲。先前的那一擊,已經是他凝結生命的一擊,此時被迫停止。再想發揮出那樣鬼神莫測的速度,已經不可能,而且他的經脈也已經被割傷了大部分,就像有無數把小刀子,在他的身體裡刮弄著,痛楚酸楚難忍。

  皇帝陛下的傷更重,重到無以復加,重到似乎隨時可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然而范閑的臉上沒有絲毫喜悅之色。一陣急促的咳嗽之後,他的神情回復了平靜,看著斜倚在銅缸旁不停喘息的皇帝陛下,一言不發。

  只是他的眼眸透露了他的真實情緒,那種情緒很複雜……他怔怔地看著皇帝老子,總覺得眼前的這一幕不是真實的。像大雪山一樣高不可攀,冰冷刺骨,強大不可摧的皇帝陛下……居然也會有山窮水盡的時候?

  陛下的容貌何時變得如此蒼老了?

  ***

  「陛下,您敗了。」范閑微微低頭,用太監服飾的衣袖,擦掉了唇邊的血漬,眼神複雜地看著皇帝陛下。

  他說的這句話很沒有意義。慶帝的身上至少有十餘處傷口,尤其是左臂的斷口,腹部的創口,還在不停地噴湧著鮮血。

  正如皇帝陛下先前對五竹說的那句話,這世上本來就沒有神仙,五竹不是,他也不是,這一年裡所遭受的背叛,刺殺,傷勢延綿至此時,今日又與五竹驚天一戰,再被重狙斷臂,再遭隱隱然突破境界的范閑伏擊,縱是世間最強大的君王,也已然到了最後的時刻。

  然而皇帝陛下的臉上依然掛著一絲嘲諷與冷漠的笑容,他的三根手指依然輕輕地放在那名宮女的咽喉上。宮女的手中提著一把槍。

  皇帝陛下看了范閑一眼,卻沒有理會他的那句話,而是嘶啞著聲音,咳著血,用一種溫和的眼神看著身旁的范若若,平靜地看了許久之後說道:「朕說過,要當一位好皇帝是不容易的……首先便要捨棄一些不必要的情感,更不能心軟……若若,你今天心軟了,這就是致命的錯誤。」

  穿著宮女服飾的范家小姐,臉上依然是一片平靜,然而她微微皺著的眉宇間,卻顯示她的內心並不像她的外表那樣平靜。

  從去年秋天開始,她便被陛下接入了皇宮,一直在禦書房裡伴陪著這位孤獨的君王。一天一天,又一天,她看見了太多在油燈下披衣審閱奏章的瘦削身影,聽到了太多病榻上傳出的咳嗽聲,見到了太多這名清瘦老人皺著的眉尖,漸漸地……

  大年初八的那個風雪天,她在摘星樓上,隔著玻璃看著遠方的明黃身影,總覺得那是不真實的,所以她的手指沒有絲毫的顫抖,然而今天隔著宮門的縫隙,看著那張漸漸蒼老,無比熟悉的君王的臉,不知為何,她選擇了瞄準皇帝陛下的手臂,而不是致命的要害部位。

  皇帝陛下說的很對,在那一刹那,范若若心軟了一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