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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九


  當上杉虎在南京城內注視著數十裡外的慶軍營帳時,在風雪中,連綿十余裡的慶軍營帳之內,主帥王志昆大將,也用冷漠的目光看著遠處的那座大城。只要攻破那座城池,慶軍最強大的騎兵,便可以殺入北齊中腹要害之地,到那時候風捲殘雲,雖然還要面對上京城前的兩條防線,但想必總比現在要好打的多。

  尤其是此時攻南京,卻要防著身後宋國州城裡的上杉虎,慶軍的攻勢雖然穩定,卻少了當年開邊拓疆裡的壯烈氣勢。

  「史飛什麼時候到?」王志昆問道。身旁一位偏將不假思索,直接應道:「大將軍應該四日後抵達。」

  王志昆有些欣慰地點了點頭。此次北伐之始,陛下便已經擬好了所有方略,雖然如遠處南京城內的上杉虎一般,王志昆有時候也覺得陛下此次的魄力不及當年,但是對於陛下的信心,從來沒有減弱過。

  陛下要派史飛前來接掌北大營方面的野軍,並沒有讓王志昆有絲毫負面的感覺,他不在意讓人搶功,更不會認為陛下是不信任自己,因為史飛當年本來就是他的副將。

  更何況如今北伐,乃是統一天下的戰爭,沒有哪一位大將敢奢望,僅憑自己的力量,便能完成此等豐功偉績。

  王志昆偶爾想著,至少自己比葉帥好,葉帥現在身份太過尊貴,只能在京都樞密院發令,卻無法像自己一樣親自領兵。

  準備了多少年了?王志昆站在營帳門口,任由雪花落在自己的盔甲之上,眯著眼睛,看著遠方的南京大城,想到自己的雙腳其實已經站在了北齊的疆土之上,心中驟然間生起了無窮豪情。

  為陛下駐守燕京十餘年,為的便是今日。壯闊的畫卷便在眼前,人生哪有悔意?

  忽然間,王志昆的眼瞳裡閃過一絲寒意,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雖然天寒地凍,但慶軍的後勤保障沒有問題,氣勢沒有問題,可是他的心裡一直都有極強烈的不安。小范大人回京都了,陛下可會安好?

  ***

  依山而建的北齊皇宮,山上有山澗,山澗沿著山道流到最下方,匯成一方清潭,潭旁砌著青石,潭中清水順著刻意打開的一處缺口,向著宮外的方向流去。

  北齊皇帝身上披著一件大氅,內裡穿著龍袍,雙眉如劍微微挑起,雙唇緊緊抿著。他就這樣坐在水潭的缺口之旁,沉默了很久,一言不發。

  海棠背對著站在他身旁,目光順著從潭中流出的清水,一直望向了美麗的皇宮之外,那條緩緩行走於冬日上京城內的河。

  大東山一事之前,苦荷大師便在這處水潭裡與太后一番交談,決定了某些事情,飄然而去,最後頹然而回,壽終而亡,他敗在了慶帝的手中。

  如今北齊朝廷又面臨著南方那位強大君主的威脅,只是這一次的威脅比上一次更真切,更直接,無數的慶國鐵騎已經踏上了侵略伐北的道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殺進這座古老的京城,點燃這座美麗的黑青皇宮。

  「朕不能將所有希望都放在他的身上。」北齊皇帝劍眉微平,面色微淡,緩緩開口說道:「雖然朕相信他與慶帝之間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慶帝畢竟是他的親生父親,關於范閑此人擅變而天真的情思,朕大概比很多人都更瞭解一些。」

  「而且最關鍵的是,按照小師姑的話來說,那位瞎大師根本已經變成了一個白癡。」北齊皇帝低下頭,望著水中有些變形的自己面容,忽然覺得這天地間的寒意,都變成了前所未有的重擔,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微帶失望之意說道:「若真是如此,誰又能夠在南慶皇宮裡殺死那位君王?」

  「誰都知道慶人的野心,朕為之準備了這麼多年,然而戰事一起,朕才發現,原來朕依然低估了慶軍的強悍。」北齊皇帝抬起臉來,眸子裡閃過一絲堅毅之色,「不過是兩路邊軍,便可以殺到南京城下,若慶帝真的舉國來伐,便是上杉虎,只怕也不可能支持太久。」

  「若上杉將軍支撐不住,陛下準備怎麼辦?」海棠在此時緩緩轉過身來,平靜問道。

  「傾舉國之力,與之一戰。」北齊皇帝微微一笑應道,根本沒有思考,「這天下終究是朕的天下,便要玉碎,也要碎在朕的手裡,朕可從來沒有認輸的念頭。」

  海棠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宮外,望著南方,雙手輕輕合什。

  ***

  東夷城控制的疆土,宋國與小梁國的交界處。

  被海風吹拂著的土地,擁有比上京城和京都更溫暖潮濕的天氣,山野間的樹木依然保留著難得的青色,誰能知道越過面前的山梁,行過宋國的土地,穿越那座偏小的州城,便會來到一片肅殺朔雪之地?

  那片朔雪之地正是南慶發兵之原,北齊潰退之後固守,無數人廝殺殞命之地。

  孤軍叛離南慶朝廷,在人世間沉默了一年有餘的慶國大皇子,此時便在溫暖如春的山野間,目光直視天穹,想像著那片肅殺的風雪。

  他的身後是一萬余名忠心效命的部屬。在山野山方有一道黑線,那是范閑交給他的四千黑騎,然則荊戈統領著這些黑騎,似乎並不怎麼肯聽他的話。

  如果不是王十三郎回到了東夷城,給荊戈帶去了范閑的親筆軍令。

  大皇子收回了目光,看了一眼身旁的王十三郎,英武的面容上沒有絲毫情緒的反應。他此時所統領的軍隊人數雖然不多,但卻是東夷城倚以為憑的最強大的一支力量,如果加入到此時兩國間的戰場上,尤其是從上杉虎去年便妙手奪得的宋國州城中殺出去,只怕會帶來令天下震驚的戰果。

  然而范閑並沒有要求或者請求他這樣做,范閑只是將自己所有的力量全部交給了自己的大哥,然後通過王十三郎的嘴,將自己對天下局勢的判斷分析講給了他聽,然後便再也沒有任何話。

  大皇子輕踢馬腹,一臉沉默地領著一萬余名精銳軍士向著西北方向駛去。數息之後,山野上方那四千名黑騎也開始挾著永久不變的肅殺與幽冥氣息起拔。

  馬上沉默的他很清楚為什麼范閑沒有任何具體的話給自己,因為他和范閑一樣,他們雖然都有東夷城的血統,但畢竟是慶人,這一萬四千名強大的精銳力量絕大部分也都是慶人。

  如今南慶正在北伐,難道自己這些慶人卻要背叛朝廷,反戈一擊?只怕誰也做不出來這種事情。雖然這些人都是被流放了的人物,對於皇帝陛下也談不上什麼忠誠,但背君與叛國終究是兩種概念。

  然而東夷城方向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慶帝一鼓作氣地將北齊打散,因為若那樣的話,東夷城自然便是強大慶軍的第二個目標。如今的東夷城名義上已經歸屬大慶,但在范閑和大皇子的強勢之下,南慶朝廷根本管不到此處,一旦有機會動兵真正征服,想來慶國朝廷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若到了那時,東夷城自然是滅了,大皇子也只有死路一條。從陳萍萍死的那一刻開始,大皇子便已經做好了這種思想準備,然而如今知曉范閑在京都準備做的那件事情,大皇子的心頭依然抑不住地有些黯淡。

  不論范閑是勝是敗,他的心情都會黯淡,因為那個人是他的父親,他的母親還在慶國的皇宮裡,他的妻妾也還在京都。

  大皇子緩緩抬起頭來,看著京都的方向,一時間唏噓了起來,微微眯眼,長久沉默,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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