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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六


  校官渾身顫抖,奮勇地拔出刀去,然後看見了一柄鐵釺在自己的頜下刺入,再如閃電一般收回。

  太快了,為什麼先前看著那麼慢?為什麼自己怎麼躲也躲不開?校官帶著這樣的疑問,重重地摔倒在雨水之中,滿是驚恐的雙瞳漸要被積水淹沒,然後他看著一雙濕透了的布鞋在自己的頭顱邊走過。

  便在這個時候,那雙穿著布鞋的腳,依然是那樣的穩定。

  ***

  雨還是一直在下,禁軍一直在死。對那個帶著笠帽的殺神所帶來的未知恐懼,讓負責皇宮安危的禁軍士兵們變得極為憤怒和勇敢,前仆後繼地殺了過來。

  然而這些禁軍竟是連五竹穩定的腳步都無法阻止一絲。

  五竹低頭,轉身,屈膝,以完全超乎凡人想像的冷靜與計算能力,平靜地讓開所有可能傷害到自己身體的兵器,然後直直地遞出鐵釺,撕開面前的秋雨簾幕,撕開面前的重重圍困。

  他只是要進皇宮看看,便因為這個原因,不停地有人倒在他的身邊,不停地有鮮血映紅了雨簾,不停地有人死,摔落雨中,不停地有驚呼,有慘叫,有悶哼。

  就像一個不知緣由跌落塵埃,來到人間的上天使者,用一種最平靜的方式,也是最令人感到恐懼的方式,在收割著帝王身旁的護衛,收割著凡俗卑賤的性命。

  五竹身前的人,越來越少,地上的死屍,卻越來越多。

  ***

  忽然間,五竹在皇城正前方的廣場中央,停住了腳步。他的身旁已經沒有一個站著的人了,在他的四周,數百名禁軍倒臥於血泊之中。再如何暴烈的秋雨,此時也無法在一瞬間內,將這些血水洗乾淨。他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皇城之上。

  城上的禁軍早已彎弓搭箭,密密麻麻的羽箭已經瞄準了宮門前方的五竹,隨時可能萬箭齊發。

  五竹就站在血水之中,抬起頭來,隔著那塊黑布,看著熟悉而陌生的皇城,看著那些恐怖的箭枝。露在布外的臉龐依然一臉平靜,根本沒有任何懼意,他只是緩緩地抬起右臂,將手中的鐵釺伸到了暴雨之中,任雨水洗去上面的血跡。

  雨水啪啪地擊打在鐵釺之上。

  被那柄鐵釺殺得失魂落魄的禁軍已經聽命收回宮門之中,此時朱紅色的宮門緊閉,闊大的廣場上除了那些倒臥於地的血屍,便只有若驚濤駭浪一般漫天的風雨和……那個戴著笠帽,孤獨站立著的瞎子。

  皇城上下無數人看到了這一幕,都感到了一股發自內心最深處的寒意。這個強大到令人難以想像的瞎子究竟是誰?

  一臉蒼白的禁軍統領宮典,站在城頭注視著雨中孤獨站立的瞎子,身體微微顫抖,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女子和她的少年僕人,內心深處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懼意。他知道對方是誰,在第一時間內就已經通知了宮內的陛下,然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這上萬名禁軍能不能攔住對方。

  五竹來了,五竹終於來了,他替小姐報仇來了!

  宮典的心裡不停回蕩著這幾句令自己心驚膽顫的話語。

  孤獨站在風雨中,用一把鐵釺挑戰整個強大慶國朝廷的五竹,卻沒有這些想法,他只是忽然間自言自語道:「裡面住的,好像是……小李子。」

  漫天風雨,斯人獨立,雖千萬人,吾往矣。

  §卷七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宮前行走誰折腰?

  「放箭!」雨水從宮典混漉漉的鬍鬚上滴落,面色蒼白的禁軍統領,聲音微顫地發出了命令。

  無數枝羽箭在這一刻脫離了緊繃的弓弦,倏然間速度提升到了頂點,撕裂了空中的雨水,射向了廣場正中孤獨站立的五竹。

  密密麻麻的箭羽似要遮天蔽日,只是今日的暴雨率先搶走了這個效果,所以無數枝飛速射出的箭羽像發洩不滿一般,絞碎了天地間,空氣中所有的雨珠,令整個廣場的上空,變成了如神境一般的水簾大幕!

  與這恐怖的聲勢相襯的還有這些箭羽刺穿空氣,所帶著的陰森呼嘯聲,這些聲音代表著慶國強大的軍力,也代表著無可抵抗的殺意。

  在這樣密集的箭羽攻擊中,沒有人能夠活下來,范閑不能,即便是當年大東山處的葉流雲,所面的也只不過是數百枝弩箭,而且在那樣的地形下,大宗師飄忽的身法,本來就是他們最大的保障。

  怎樣殺死一位大宗師?范閑當年曾經深思過這個問題,必須是放在平原之上,萬箭齊射,然後用重甲騎兵連環衝鋒,方能不給大宗師逃遁的可能。

  孤獨站在雨中的五竹很強大,至少知道他名字的那些人,從來都不會認為他弱於一位大宗師,很顯然,禁軍收兵放箭,與范閑當年的計劃極為相宜——此時廣場上一片寬闊,雖在雨中,也沒有什麼能夠阻擋視線的法子,五竹如何躲避?人力終究有時窮,以一敵萬之人有,然而箭羽齊發,卻等若將萬人之力合於一出,怎樣抵擋?

  面對著比暴雨更加密集的羽箭,五竹還能無比強大地站在廣場中央嗎?

  五竹的身法沒有葉流雲快,五竹的出手沒有四顧劍狂狠,五竹無法像苦荷一樣借雨勢而遁,他只是冷漠地抬起頭來,隔著那層濕潤的黑布,看著撲面而來,勁風逼面,將自己身周數十丈方位都籠罩起來的烏黑箭雨。

  箭矢之尖刺破了雨珠,來到了他的面前。

  如今的天下,輕身功夫最強的應該是范閑,在苦荷留下那本法書冊子的幫助下,他可以在雪地上一掠十餘丈。然而便是他,此刻面臨著這潑天的箭雨,也沒有辦法倏然若閃電,掠至箭雨罩下的範圍之外。

  所以五竹的身體也沒有動,沒有嘗試著避開這場明顯蓄勢已久,密集到了極點的箭雨,因為無論是誰都躲不開——他只是將身邊雨中的鐵釺收了回來,橫在了自己的胸膛之前,就像是一扇門,忽然間關閉,將他的身影鎖在了雨霧之後。

  咄咄咄咄!無數聲箭鏃刺中目標的恐怖聲音,似乎在這一刻同時響起。強勁的箭枝有的刺中了五竹腳下的青石板,猛烈地彈了起來,在空中便禁受不住箭身承受的巨力,啪的一聲脆斷,有的箭枝更是直接射進了青石板之間狹小的縫隙之中,箭羽嗡嗡作響。

  只是一瞬間,無數的箭枝便將五竹略顯單薄的身體籠罩住了。

  ***

  無數聲令人心悸的響聲過後,皇城上下一片寂靜,所有人的眼瞳都漸漸縮小,驚恐地縮小,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箭枝就像被春雨催後的雜草,森森然地在皇宮前廣場正中央約數十丈方圓的範圍內,密集地插在地上,濺在空中!

  而最密集的箭雨正中,五竹依然沉默地站立著,不知何時,他一直戴著的笠帽已經到了他的手上,上面穿插著不知道多少枝箭,看著就像一個黑色的毛球,滲著寒冽的光芒。

  而他的右手依然穩定地握著那把鐵釺,右手之下是無數枝被他斬斷了的箭羽。

  被雨水打濕的廣場上滿是箭枝,五竹站在滿地殘箭之中,除了他雙腳所站立的位置之外,一地折損之後的殺意,這天地間似乎就只剩下他一個人,站在了乾淨的地面之上。

  雨勢忽然間在這一刻小了下來,似乎老天爺也開始隱隱畏怯這個在萬枝羽箭之下,依然倔強站立的瞎子,想要把這一幕看得更清楚一些,所以皇宮上方厚厚的雨雲忽然間被撕開了一道縫隙,太陽的光芒便從那道縫隙裡打了下來,照耀在了五竹的身上,淡淡然為這個布衣瞎子映出了一道清光。

  小雨中秋風拂過,五竹身上濕透了的衣衫輕輕拂動,簌的一聲,他左手上那頂不知道承接了多少枝羽箭的笠帽,終於壽終正寢,在他的手中四散破開,就像是一盞易碎的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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