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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一


  要想獲得宮裡最真切的情況,范閑在客棧裡思琢許久之後,選擇了葉府。葉府一門忠良,葉重乃樞密院正使,葉完乃京都守備師統領,陛下信任無以復加,自然不會再派眼線監視。

  如今的天下,已經沒有幾個地方能夠攔住范閑的潛入,所以當一臉愁思的葉靈兒,忽然看見一個青衣小廝像鬼一樣出現在自己面前時,面色劇變。然而這位將門虎女,畢竟不是弱質女流,竟是沒有出聲喚人,而是面色一沉,直接從腰間拔出佩刀,毫不猶豫地砍了下去!

  「是我。」范閑開口喚道,唇角泛起一絲疲憊的笑容。

  「是你?」葉靈兒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那張陌生的臉,許久說不出話來,她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年輕的師傅居然還活著,居然真的能夠從神廟活著回來。

  一番談話之後,范閑疲憊地低下了頭。看來陛下的身體真的不行了,而且從梅妃之死中,從皇室對那位小皇子的安排中,他心頭微動,異常準確地把握住了陛下的心意與心情。

  那是一種淡淡的蒼老意味。看來接連遭受了最親近的兒子臣子沉重的打擊,強大的皇帝陛下,不止肉身,連帶精神,都已經陷入了他這一生最低沉的時期。

  只是為什麼陛下會選擇在這個時候開始北伐?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所以要抓緊時間?

  為將皇帝陛下打下神壇,范閑不惜用槍用劍用人心,極盡兩生所修無恥心思,以天下為要脅,挾萬民以自重,才終於成功地造就了眼下的局面。陛下老了,有感情了,自然也就虛弱了,這本是他一直最期待看到的局面。可為什麼此時的范閑心裡卻沒有絲毫喜悅的情緒?

  范閑不止不喜,反而更有些惘然,他坐在葉靈兒面前的椅中,兩隻腳踩在椅面上,雙手抱著膝蓋,臉貼著腿,沉默地進行著思考,給人的感覺異常疲憊。

  葉靈兒看見他的這個姿式,眼睛微微一亮,之後迅即化作了濃郁化不開的悲傷,因為她想起了某人,或許正是因為她想起了某人的緣故,她沒有問范閑那另一個人現在在哪裡。

  ***

  太陽漸漸偏移向西,一片暮色映照在葉府之中,葉完沉著臉踏入了後園。不知道是因為北方戰事緊張的緣故,還是整座京都都在防備著那人歸來的緣故,宮裡並沒有嚴令他出京歸營,反而是陛下留了口諭,讓他隨衙視事。

  父親葉重應該還在樞密院裡分析軍報,擬定戰略,只怕又要熬上整整一夜。葉完卻沒有絲毫羡慕與不忿,因為如今的他比誰都清楚,這一次北伐雖然已經爆發,但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結束,因為此次北伐還有一個極重要的目的沒有達到。

  也正是因為葉重不在府中,所以葉完的腳步反而顯得輕快了一些。他與父親的關係向來極差,不然也不會在南詔一呆便是那麼多年,甚至連京都人都險些忘記了他的存在。

  不過葉完與葉靈兒的關係倒是極好,兄妹二人或許是很多年沒有見面的緣故,反而顯得格外親近。

  葉完準備去後園看一看妹妹,所以沒有帶任何部屬護衛。然而一入後園,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妹妹的身影,卻是一個青衣小廝。

  那名青衣小廝佝僂著身子,謙卑地行了一禮,便準備離開。

  葉完的眼睛卻眯了起來,因為在他入園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經注意到,這個看似普通的出奇的青衣小廝,兩隻腳的方位有問穎。

  這是極其細微的地方,青衣小廝的兩隻腳看似隨意,實際上葉完清楚,只需要此人後腳一運,整個人便能輕身而起。當然,這也是到了他們這個級數的高手,才能擁有的本事。

  是自己太過警惕了?葉完眯著的雙眼裡寒光漸漸凝結,他看著擦身而過那名青衣小廝的後背,忽然開口問道:「你為什麼要回來?」

  青衣小廝的身影微微一怔,緩緩地停住了腳步,然後異常平靜地轉過身來,看著這位葉府的少主人,極有興趣地問道:「葉完?這樣也能被你看穿,雖然是我大意的緣故,但你果然……不錯。」

  ***

  當范閑在葉府裡與葉完不期而遇時,與他一同入京的五竹,正戴著那頂大大的笠帽,在京都閒逛。關於如今的五竹,范閑早已經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言語,去形容自己挫敗的感受。這位蒙著黑布,永遠十五歲的少年絕世強者,不止失去了記憶,甚至連很多在世間生存的知識也忘記了。

  范閑在京都呆了多少天,五竹便在客棧的窗邊呆了多少天,雖然黑布遮住了他的眼,但范閑總覺得似乎能夠看到他眼睛裡那抹渴望而好奇的目光。

  五竹依然不說話,依然沉默,就像一個行走的蒼白機器,只是下意識裡跟隨著范閑的腳步。好在范閑這一生最擅長的便是與白癡兒童打交道,大寶被他哄得極好,五竹也不例外,這一路行來,沒有出什麼大的問題。

  只是那個似乎失去靈魂的軀殼,總是讓范閑止不住地心痛,所以後來他不再阻止五竹出客棧閒逛。說實話,他也無法阻止,只要五竹最後能記得回客棧的道路便好。范閑也沒有擔心過五竹的安全,因為在他看來,如今這天下,根本沒有人能夠傷害到他。

  然而范閑似乎忘記了,現在的五竹,只是像個無知而好奇的孩子,而且更麻煩的是,五竹的大腦裡根本沒有傷害人類的絲毫可能。

  所以蒙著黑布的五竹在京都裡看似自在,實則危險地逛著,他不出手,不管事,只是隔著黑布看著,看著這座陌生卻又熟悉的城池。

  五竹行走于街巷行人之間,好奇地看著那些糖葫蘆,聽著茶鋪裡的人們,熱烈地討論著北方的戰局,然後他走過了長巷,走過了天河道,來到了皇宮廣場的邊緣地帶。

  他好奇地偏了偏頭,隔著黑布看著那座輝煌皇宮的正門,不知為何,冰冷的心裡生起了一絲難以抑止的厭煩情緒。

  「啪!」一塊小石頭砸在了他的身上,接著便是更多石頭砸了過來。京都的頑童根本不知道這個戴著笠帽的人,是世間最危險的存在,拼命地用石頭砸著。

  「丟傻子!丟傻子!」

  五竹穩絲不動,任由那些孩子丟著石頭,他看著皇宮的正門,忽然間開口自言自語道:「這裡好像叫午門,是用來殺人的。」

  這是五竹離開神廟後說的第二句話,沒有一個聽眾。他只記得這裡曾經叫過午門,曾經有很多人死在這裡,那是一個很遙遠的故事了。

  §卷七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玻璃花

  葉府後園。

  葉完雙瞳微縮,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青衣小廝。他沒有想到,被自己喊破了行藏後,對方居然有如此膽量,轉過身來正面面對自己,而不是在第一時間內選擇逾牆而出。

  范閑平靜地轉過身來,眼眸裡有的只有一片平靜,卻沒有一絲其餘的情緒。他看著面前這個陌生的年輕將領,在第一時間內分辨出對方的身份,能夠不經通傳來到葉靈兒獨居小園,只有葉家老少兩個男人,對方既然不是葉重,那自然便是這一年裡風生水起,得到了無數慶軍將士敬仰的葉完將軍。

  放在一年前,或者更久以前,范閑與葉完,這兩位南慶最強悍的年輕人之間,或許會生出一些惺惺相惜,情不自禁的感覺,就像范閑當初和大皇子一樣,起始有怨,最後終究因為性情的緣故越走越近。

  然而今天不可能了,如今的范閑是南慶的叛逆,十惡不赦的罪人,葉完卻是突兀崛起的將星,陛下私下最信任的年輕一代人物。最關鍵的是,范閑經歷了漫長的雪原旅程,似乎竟將這世間的一切看淡了,眸子有的只是平靜與淡漠。

  這種平靜與淡漠代表的是強大的信心,而在葉完看來,則是濃烈的不屑,他心中那絲隱藏數日的不忿不甘與憤怒頓時佔據了他的全身,偏生這種憤怒卻沒有讓他的判斷出現絲毫偏差,只是更加地冷靜。

  「范閑在此!」葉完一聲暴喝。雖然他很希望與范閑進行一場公平的決戰,但他不會犯這種錯誤,對於南慶朝廷來說,范閑就像是一根怎麼也吞不下去的魚刺,能夠捉住此人,或者殺死此人,才是葉完最想做的事情。

  陛下曾經說過,此人不死,聖心難安,葉完身為人臣,必須壓抑住自己的驕傲,所以當他一聲暴喝通知園外親兵之後,他第一時間內選擇了退後,用這種示弱的姿態,攔住了范閑的退路,他不惜以這種比較屈辱的方式,也要爭取更多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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