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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五


  「您現在的性命牽涉到那個賭約,更關鍵的是,您只要活著,陛下就有所忌憚……您的性命,會影響很多人的生死。」

  「我都知道。」范閑微垂眼簾說道:「可京都總是要回的,因為事情總是需要解決,我便是在東夷城躲一輩子,也沒有辦法解決。」

  又是一陣死一般的沉默。范閑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一道亮光,盯著王啟年問道:「先前討論過,北大營和燕京明明可以與上杉虎耗,可是陛下的意思明顯是不想耗,這是為什麼?」

  王啟年沉默片刻後說道:「宮裡有消息,陛下的身體……似乎有問題。」

  此言一出,鄧子越和史闡立的面色劇變,他們當然清楚皇帝陛下的健康,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問題在於他們一人負責監察院舊屬的情報工作,一人負責遍佈天下的抱月樓情報系統,卻從來沒有聽到過任何與陛下健康有關的風聲,此時王啟年卻說得如此確實,讓他們實在有些不敢相信。

  范閑盯著王啟年的雙眼,許久之後緩緩點了點頭。他知道王啟年的消息是從哪裡來的,洪竹的存在,哪怕陳萍萍當年活著的時候都不知曉,但范閑交給了王啟年,很明顯,這個消息便是出自洪竹。

  密室裡沉默了很久很久,三人知道這世上誰都無法阻止范閑的行動。史闡立極為艱難地一笑,說道:「大人不和我們講講此次旅程的故事?自苦荷大師之後,您可是第一位能夠活著從神廟回來的人。」

  「只是一座破廟罷了,有什麼好講的。」范閑笑了笑,知道所有人其實都十分好奇那個虛無飄渺的地方,然而他此時的心情沉重,確實沒有什麼說話的興趣,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密室門口的五竹叔,心想瞎子叔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呢?

  ***

  便在琊郡,進入雪山神廟的年輕強者三人組分手了,王十三郎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趕往東夷城,將范閑活著的消息以及范閑的安排,在第一時間內通知孤守東夷城的大殿下以及劍廬裡的人們,而海棠的離開也在范閑的意料之中,眼下天下大戰已啟,北齊雖然有一戰之力,但終究局勢兇險,海棠身為北齊聖女,自然無法置身事外,她必須要趕回上京城,趕回北齊皇帝的身邊,以她青山天一道掌門人的身份,幫助自己的國度抵抗外來的侵略者。

  只是分手的時候,海棠那雙疲憊雙眼裡的神情,令范閑有些莫名的憐惜,他不知道在慶帝強悍的心志和統一天下的戰爭之中,北齊方面究竟能支撐多久,他也不知道如果慶軍真的有攻破上京城的那天,那座美麗的皇宮會不會被燒成一片灰燼,而那些火苗裡,會不會有海棠、理理以及自己皇帝女人的身影。

  不論是從個人對歷史的看法,還有性情,還有各方面來看,對於徐徐拉開大幕的鐵血戰火,范閑只可能有一個態度,他必須阻止這一切,然而他並沒有向海棠承諾什麼,表達什麼,只是一味地沉默,帶著五竹叔,孤單地向著南方行去。

  不知深淺的秋,或黃或紅的葉,清曠的天空下,范閑和五竹沉默地向南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然而五竹依然是一句話都沒有說過。范閑的心情很沉重,他不知道回到京都之後,自己能夠做些什麼,但冥冥中的直覺,以及皇帝陛下可能病重的消息,不知為何催促著他的腳步一直未停。

  那個繼王啟年之後最成功的捧哏蘇文茂死了,那個秋天,老跛子早死了,更早些的年頭裡,葉輕眉也死了。本來在經歷了神廟裡那一幕幕人類的大悲歡離合之後,范閑本應將生死看得更淡然一些,可不明所以的是,一旦踏入世間,人的心上世俗的念頭便又多了起來,記生記死,還生酬死,怎能一笑而過?

  依然是一輛黑色的馬車,范閑坐在車廂之中,看著坐在車夫位置旁邊的五竹叔,並不意外地發現五竹叔的側臉依然是那樣的清秀,那抹黑布在秋風之中依然是那樣的銷魂,一切的一切,其實和二十幾年前從京都到澹州的情景極為相似。

  不相似的其實還是五竹,這個似乎喪失了靈魂的絕代強者,一言不發,一事不做,那張冷漠的面龐也無法表露出,他究竟是不是對這世間陌生而又熟悉的一切感到好奇。

  范閑感到淡淡悲哀,輕輕放下車簾,旋即微諷自嘲一笑,當年的五竹叔只是個瞎子,如今倒好,又變成了一個啞巴,老媽當年究竟是怎麼做的?自己又應該怎麼做呢?

  馬車到了南陵郡便不再向前,準確地說是車夫不肯再往前開,雖然北齊朝廷一直試圖淡化南方的戰事,但是戰爭並不是皇室的醜聞那樣容易被掩蓋,天底下的所有人都知道大陸的中腹地帶發生了些什麼,億萬子民都用漠然而警惕的目光,緊張地等待著結果,車夫自然不願意進入沙場之上。

  掏出銀子買下馬車,范閑充當車夫,帶著五竹叔繼續南行。從冰原回來的途中,那些充鬱的天地元氣,已經成功地治好了范閑的傷勢,雖然他清楚,自己依然沒有辦法去觸及那一道橫亙在人類與天穹之間的界限,但他相信,這個世上除了皇帝老子之外,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威脅到自己。又行了十數日,穿越了官道兩旁簡陋的木棚與神情麻木的難民群,馬車上的叔侄二人似乎行走在一片類似于極北雪原一般的荒蕪地帶中。

  人煙漸漸稀少,偶有一場小雪飄下,卻遮不住道路兩旁的死寂味道,道畔偶爾可見幾具將要腐爛的屍體,遠處山坳裡隱約可見被燒成廢墟的村落。

  這本是一片沃土,哪怕被北海的朔風吹拂著,肥沃的土地依然養活了許多百姓,只是眼下卻只有一片蒼涼,大部分的百姓已經撤到了北齊後方,而沒有能夠避開戰火的人們,卻成了一統天下執念的犧牲品。

  至於那些被焚燒的村落,被砍殺於道旁的百姓,究竟是入侵的慶軍所為,還是被打散的北齊流兵所為,范閑沒有去深究,戰爭本來就是人類的原罪,這個世界上,哪裡可能有什麼好戰爭,壞和平。

  死寂的官道,空氣中乾燥而帶著血腥的味道,環繞著黑色馬車的四周,范閑表情木然地驅趕著不安的馬匹,也沒有回頭去看身旁五竹叔的神情。

  他知道如今兩國間的大軍,正集合於西南方向的燕京城北沖平原,南慶北大營在獲勝之後,因為畏懼一直沉兵不動的上杉虎,暫時歸營休整,此處的死寂反而比較安全。然而前一場大戰的痕跡,已然如此觸目驚心,他很難想像,一旦南慶鐵騎突破了上杉虎所在的宋國州城,全力北上,會將這個人間變成怎樣的修羅殺場。

  整個天地裡,似乎只有馬車碾壓道路的聲音,范閑眯著雙眼,馬鞭揮下,躲過了河對岸一處正在巡視的慶國騎兵小隊,進入了慶國的國境之內。

  就在這個瞬間,從離開神廟後一直沉默著的五竹忽然開口說話了,「廟外面的世界,不怎麼好。」

  「外面的世界本來就很無奈,不過努力一下,也許會變得好一些。」范閑的唇角泛起一絲複雜的笑容,馬鞭再次輕輕揮下。

  §卷七 第一百五十二章 暮

  初雪落在古意十足的上京城牆之上,黑青二色相襯為美的宮殿之上,卻沒有帶來絲毫清冽迷人的氣息,也沒有人去憐惜廣場上薄薄一層有若羊毛毯的白雪,天剛濛濛亮,愈來愈多的官員便開始無情地踐踏,將那些白雪踩踐成泥。

  這些官員們面色凝重,行色匆匆,根本沒有閒情逸致去賞雪,來自南方的戰報不停地進入上京城,來到了皇宮之旁的中書台,此時的中書台,完全被籠罩在一股緊張而壓抑的氣氛之中,好在並不怎麼慌亂。

  天陰沉至極,中書台裡的北齊大臣們正在爭論著什麼,然後一個極低沉的聲音,中止了所有人的爭吵,讓北齊內閣恢復了沉默,並且在沉默之中快速地決定了應對。

  關於這一場戰爭,北齊朝廷已經做了好幾年的準備,當南慶軍隊悍然進攻的消息傳來時,沒有人覺得意外,戰時的控制手段以及應對,極其快速地從皇宮通過中書台,傳遍這個看似年輕,實則已經延綿千年的國度。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內,整個北齊都被發動了起來。

  一抬明黃色的御駕從中書台中離開,官員們沒有在後方目送,而是重新投入到了繁忙的軍情政事之中,當此危局,若還有臣子敢勇於在此時表現自己拍馬屁的本領,他們必須小心自己的腦袋會不會被暴怒的陛下斫下來。

  御駕來到正殿之前,一臉陰沉的北齊皇帝陛下一甩手,噔噔數步幹脆利落地從車上跳了下來,將身旁的太監宮女唬了一跳。他自己卻沒有擔心龍體受傷的自覺,就在正殿前的石階上轉過身來,對御駕旁的錦衣衛指揮使衛華以及其餘另三位重要大臣寒聲訓斥道:「南慶內亂,朕生生給你們拖了一年的時間,如今事到臨頭,居然還是如此慌亂。朕養你們這些廢物做什麼!」

  幾位北齊重臣心頭一凜,知道陛下今日的心情並不如何好,因為昨夜千里兼程而回的戰報中道明,燕京城慶軍已經開始出動,大齊南京駐軍一敗再敗,而全權大帥上杉虎,此時偏不在南京城內,只是躲在宋國的那處小州城之中,始終沒有動靜。

  幾番思量之後,大臣們都不清楚陛下的盛怒究竟是因何而來,是先前中書台中諸位臣工的慌亂,還是畏懼南慶難以抵抗的數十萬大軍,還是陛下有些懷疑上杉虎將軍刻意保持的沉默?

  衛華的身子佝得極低,如今的北齊朝廷,早已經是陛下手掌內握得死死的鐵板,再也沒有哪方勢力膽敢挑戰皇室的尊嚴,哪怕苦荷大師四年前死去,也沒有改變這個趨勢,更何況如今大敵當前,北齊皇帝陛下的權威,在這一刻,沒有任何人敢有絲毫輕視。

  衛華是太后的親人,更是陛下的親信,他清楚陛下先前那句話裡南慶內亂指的是什麼,能夠將南慶入侵的腳步拖延了一年之久,完全是因為南慶監察院前後兩任主人的相繼反叛。而衛華更清楚的是,無論是那位死去的陳萍萍,還是不知死活的范閑,究竟為什麼會背叛慶帝,整個北齊,大概也只有陛下一個人知曉真相。所以他不敢說什麼。

  三位大臣中的兵部老尚書卻有些站不住了,他勇敢地站了出來,試圖平伏一下陛下的怒火,因為他很擔心,年紀尚淺的皇帝陛下,會真的懷疑上杉虎將軍的忠誠,如今慶軍氣勢洶洶地展開了入侵之勢,若君臣之間存有疑慮,這一場大戰的結果,不問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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