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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二


  一天一夜過去了。

  五竹手裡的鐵釺不離范閑的咽喉一天一夜,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不想殺死面前這個話特別多的凡人。

  范閑不停地說話說了一天一夜,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唾沫早就已經說幹了,王十三郎遞過來的食物和清水都被他放到了一邊,唾沫幹了又生,聲帶受損之後極為沙啞,甚至最後帶來的唾沫星子都被染成了粉聲,他的嗓子開始出血,他的聲音開始難聽到聽不清楚意思,他的語速已經比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更加緩慢。

  王十三郎在這對怪人身邊聽了一天一夜,他開始聽得極其認真,因為在范閑向五竹的血淚控訴中,他聽到了很多當年大陸風雲的真相,他知曉了許多波瀾壯闊的人物,他更知曉了范閑的童年以及少年的生活。

  然而當范閑開始重複第三遍自己的人生傳記時,第四次拿出菜刀比劃切蘿蔔絲兒的動作,企求五竹能夠記起一些什麼時,王十三郎有些不忍再聽了。

  他抱著雙膝坐在了青石階旁,看著雪山山脈遠方那些怪異而美麗的光影,手指下意識裡將身旁散落的骨灰和灰痕攏在了一處,那是四顧劍的遺骸。

  當海棠走到神廟門口的時候,所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幕場景,她看見了三個白癡一樣的人,王十三郎正怔怔地坐在青石階上把玩著自己師父的骨灰,范閑卻像尊鄉間小神像般坐在一個小帳篷的門口,不停用沙啞難聽的聲音,說著天書一般含糊難懂的內容,而五竹卻是伸著鐵釺,紋絲不動,像極了一個雕像,而且這座雕像渾身上下都是白雪,沒有一絲活氣。

  那柄鐵釺橫亙在五竹與范閑之間,就像隔開了兩個截然不同,不可接觸的世界。

  不論是刺出去還是收回來,或許場間的所有人都會覺得好過許多,偏生是這樣的冰冷穩定,橫亙於二人之間,令人無盡酸楚,無盡痛苦。

  一人不忍走,被不忍的那人卻依然不明白,世間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此,莫過於不明白。

  只看了一眼,海棠便知道這一天一夜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一種難以抑止的酸楚湧上心頭,直到今日,她才肯定,原來對於范閑而言,總有許多事情比他的性命更為重要。

  「他瘋魔了。」海棠怔怔地看著范閑臉上明顯不吉的紅暈,聽著他沙啞緩慢模糊的聲音,看著五竹身上白雪上暈染的血色唾沫星子,內心刺痛了一下。

  王十三郎異常困難地站了起來,看著她沉默片刻後說道:「都瘋魔了,不然你為什麼不聽他的話,要上來?」

  「我只是覺得他既然要死,我也要看著他死。」海棠看了王十三郎一眼,微微低頭說道。

  「他支撐不了太久,本來傷就一直沒好,那天又被刺了一道貫穿傷,失血過多,就算是要穿過冰原南歸,也是件極難的事情,更何況他如此不愛惜自己性命,非要來此一試。」王十三郎轉過身來,和海棠並排站著,看著若無所知,若無所覺,依然不停地試圖喚醒五竹的范閑,平靜說道:「他說了整整一天一夜,也被凍了一天一夜,再這樣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你能勸他離開嗎?看樣子瞎大師似乎並沒有聽從廟中仙人的命令將他殺了。」

  「如果殺了倒好,你就不用像我昨夜一樣,始終聽到他那絕望的聲音。」王十三郎忽然笑了笑,說道:「不過我還真是佩服范閑,對自己這麼絕的人,實在是很少見。」

  海棠看著范閑那張蒼白裡夾著紅暈,無比憔悴疲憊的臉,看了許久許久,忽然身體微微顫抖,眼眸裡泛起一絲較這山脈雪穀更亮的神采。

  王十三郎忽然感到了身旁一絲波動,瞪著雙眼看著海棠。

  ***

  噗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打在近在咫尺的黑布上,又順著那張冰冷的臉上冰冷的雪流了下來,看上去顯得格外觸目驚心。然而五竹依然沒有動作。范閑異常艱難地抹掉了唇角的血漬,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心中難以自抑地生出了絕望的情緒,對面的親人依然陌生,依然冰冷,依然沒有魂魄,依然……是死的。

  范閑忍不住又打了個哆嗦,他忽然想到五竹叔一直負責替神廟傳播火種,在世間行走了不知幾千幾萬年,腦中只怕有數十萬年的記憶,也許,也許……這一天一夜,自己咳血複述的那些難忘的記憶,對於面前雪上若雪山一樣冷漠的軀殼而言,只是極其普通的存在,包括母親葉輕眉的記憶在內,亦是如此!

  自己想只憑藉這些普通的故事,就喚醒一個擁有無數見識無數記憶的人,這是何等樣幼稚而荒唐的想法,一念及此,范閑萬念俱灰,眼眸裡生出了絕望的意味。

  他的聲音有些扭曲,顯得格外悽惶,格外含糊不清,對著面前那個永遠不動的五竹叔沙聲吼道:「你怎麼可能把我都忘了!你是不是得失憶症得上癮了你!上次你至少還記得葉輕眉,這次你怎麼連我都忘了?」

  鐵釺近在咫尺,猶在咽喉要害之地。范閑渾身顫抖,身體僵硬,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因為他已經失聲了,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了。他身體顫得越來越厲害,眼眸裡的絕望早已經化成了瘋魔之後憤怒的火焰。他死死地盯著五竹臉上的黑布,臉上忽然閃過一絲陰沉獰狠的表情,向著對方撲了過去!

  ***

  范閑的身體早已經被凍僵了,雖是做勢一撲,實際上卻是直挺挺地向著五竹的位置倒了下去,咽喉撞向了鐵釺!

  鐵釺的尖端向後疾退,然而范閑依然摔了下去,狠狠地摔了下去,所以五竹手裡的鐵釺只有再退,退至無路可退,便只有放開,任由被凍成冰棍一般的范閑摔倒在了他的身前。

  范閑伸出一隻手,狠狠地抓住五竹身上布衣的一角,積雪簌簌震落,他盯著五竹的雙眼,雖無法言語,但眼裡的獰狠與自信卻在宣告著一個事實……你不想殺我!

  你不想殺我,你不能殺我,因為你雖然不知道我是誰,但你的本能,你的那顆活著的心裡面有我。

  「跟我走!」本來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來的范閑,忽然間精神大振,對著放開鐵釺,低頭沉思的五竹幽幽說道。

  他那拼死的一撲,終於將自己與五竹之間的鐵釺推開,兩個世界間的距離已經近到了不能再近,便在此時,范閑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五竹沉默了很久,臉上依然沒有表情:「我不知道你是誰。」

  「當你什麼時候都不知道的時候,跟著自己的心走吧。」

  「心是什麼?」

  「感情?」

  「感情只是人類用來自我欺騙和麻醉的手段,終究只能騙得一時。」

  「人生本來就只是諸多的一時,一時加一時……能騙一時,便能騙一世,若能騙一世,又怎能算是騙?」

  「可我依然不知道你是誰,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你不用知道我是誰,可你若想知道你是誰,便得隨我走。我知道你會好奇,好奇這種情緒只有人才有,你是人……人才會希望知道山那頭是什麼,海那面是什麼,星星是什麼,太陽是什麼。」

  「山那頭是什麼?」

  「你得自己去看,你既然想知道廟外面是什麼,你就得跟我走。」

  「為什麼這些對話有些熟悉……可我還是有些不清楚。」

  「莫茫然。須電光一閃,從眼中綻出道霹靂來!怎樣想便怎樣做。若一時想不清楚,便隨自己心去,離開這間鳥不拉屎的廟。」

  「但廟……」

  這些對話其實並沒有發生,至少五竹和倒臥於雪地之中的范閑並沒有這樣的對話,實際上當范閑說出那三個字後,兩個人只是互相望著,沉默著,然後五竹異常艱難地佝僂下身體,把范閑抱了起來,然後背到了自己的後背上!

  就像很多年前,那個瞎子少年僕人背著那個小嬰兒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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