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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八


  范閑盯著五竹臉上的那塊黑布,感受著胸腹處的劇痛,知道大概神廟用了什麼法子,將五竹叔的記憶再次抹去,甚至是……抹成了一片空白。

  鮮血從范閑的唇間湧了出來,他面色蒼白,眼神卻極為堅定,困難而快速地抬起了右手,阻止了海棠和王十三郎震驚之下的暴怒出手。

  因為他清楚,面對著五竹叔,海棠和王十三郎根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一旦加入戰團,只有死路一條。要想從眼下這最危險的境地中擺脫出來,只能依靠自己!

  ***

  鮮血噴流,范閑痛得縮在那根鐵釺之上,看著異常淒慘,然而他還可以思考,沒有馬上死去,甚至還可以抬起右手,阻止海棠和王十三郎悲痛之下的行動,這只能證明,五竹這異常強悍準確的一刺,並沒有刺中他的要害。

  這是很難理解的一件事情,以五竹的境界暴起殺人,除了天底下那幾位大宗師之外,誰能倖免?更何況范閑本來便是傷重病餘之身,想必連神廟都沒有想過,在五竹的手下,范閑還能活下來,所以那個四面八方響起的聲音沉默了,似乎是在等待著五竹判斷范閑的生死。

  是的,沒有人能夠避開五竹的出手,但是范閑能!

  自從在那間雜貨鋪裡,五竹將手中的菜刀獻給了范閑,在澹州的懸崖上,在那些微成濕潤海風的陪伴下,范閑每天都在迎接五竹的棍棒教育,瑟縮的小黃花在被擊碎了無數萬次之後,終於變得堅韌了許多。

  數千次數萬次的出手,范閑身上不知出現了多少次青紫,但也幸虧如此,他才擁有了在世間存活的本領,異常精妙的身法。更關鍵的是,他是這個世界上,對於五竹出手方位和速度最瞭解的那個人。

  只不過以往數千數萬次的教育,五竹手裡握著的都是那根木棍,而今天他的手裡握著的是鋒利的鐵釺,范閑無法完全避開這一刺,卻在黑光臨體之前的刹那,憑藉著純熟如同本能的避趨身法,強行一轉,讓鐵釺前進的通道,避開了自己的心臟與肺葉,看似鮮血噴湧,實則卻只是傷到了肋骨下的心窩處。

  五竹頭顱微低,黑布在冰涼的微風裡飄拂,他的臉上沒有絲毫情緒,也看不出來這位絕世強者,是不是對於面前這個人類居然能夠避開自己一刺感到訝異。在旁人看來,他只是保持著那個動作,將范閑穿刺在鐵釺之上。

  「這事兒說出去,我媽也不能信啊。」這是范閑咳著血說出的一句話。

  就在這句話之後,五竹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冷漠問道:「你媽貴姓。」

  就是這道光,就如同一道光,瞬息間佔據了范閑的腦海,讓他看到了一絲活下去的可能,他死死地盯著那塊黑布,說道:「我媽姓葉。」

  五竹沒有反應。

  「你叫她小姐。」范閑看著一臉漠然的五竹叔,不知為何悲從心來,更甚於傷口處的疼痛,沙著聲音淒聲說道。

  五竹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她叫葉輕眉。我叫范閑。你叫五竹。」范閑吐掉了唇邊的血沫子,望著五竹惡狠狠地說道,卻牽動了胸腹處的傷口,一陣劇痛,令他眼前一黑。

  五竹依然沒有反應,就像這些他本來應該最清楚,最親近的名字,早已經從他的腦海之中消失,雖然先前他說了一句話,然而他整個人的身體卻沁著一股寒意,就像是天地間的一塊玄冰,永遠也不會融化一般。

  看著這塊冰,看著冰上的黑布,范閑似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靈魂,漸漸化成光點,從面前的身軀裡脫離出來,飛到半空之中,漸漸化成虛無。

  這個事實,令范閑感到無窮的惶恐與悲傷,他隱隱感覺到,自己這一生再也無法見到那個五竹叔了,此等悲痛,竟讓他忘記了自己還被穿在鐵釺之上,重傷將死,將要告別這個世界。

  對於如今已經看過千秋變化的范閑來說,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的時候,自己面對著的最親的人,卻認不出自己來。他絕望地看了五竹一眼,一口鮮血噴出,頹然無力地跪到了雪地之中。

  五竹緩緩抽回鐵釺,看也沒有看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范閑,一屈肘,單薄的布衣割裂了空氣,直接一擊將終於忍不住從背後發起偷襲的王十三郎砸了回去。

  然後這位蒙著塊黑布的瞎子,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穩定地走過了那方蒙著淺雪的石台,每一步的距離就像是算過一般。他走到了神廟內唯一完好的建築面前,然後坐了下來。

  就像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重新坐到了千古冰山寶藏的門前,開始守護,開始等待。這一等待,不知又將是幾千幾萬年。

  范閑的身體終於倒在了雪地之中,鮮血從他的身上滲了出來。海棠半跪在他的身旁,徒勞地為他止著血,強行壓抑著心內的悲楚與震驚,然而卻壓抑不了她眼裡的熱淚。

  五竹沒有向海棠和王十三郎出手,大概是因為在神廟看來,這兩個范閑的同伴,並不能夠影響到人類的整體利益,而且它需要這兩個人將神廟的存在宣諸於世間,這是簡單的邏輯判斷,並不牽涉其餘。

  然而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懂。兩位人類世界的強者,看著建築門前那個盤膝而坐的瞎子,感覺到了渾身的寒意。尤其是海棠,她怎麼也不相信,瞎大師會向范閑出手,她更不明白,為什麼瞎大師要坐在那扇門前,但有一種冥冥中的感應讓她知曉,或許在以後的漫長歲月裡,這位范閑最親近的叔輩,這位人世間最神秘的布衣宗師,或許便會枯守於神廟之中,不知山中歲月。

  范閑將死,可是海棠看著漠然無表情的五竹就那樣坐著,竟也感到了一股難以抑止的寒意與惘然之意。

  神廟裡回復了平靜,那個溫和平靜而沒有絲毫人類情緒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微雪再次從天穹落下,四周的雪山若非存在的事物一般泛著晶瑩的光。

  五竹漠然地坐在大門前,紋絲不動,說不出的孤單與寂寞。

  ***

  雪下個不停,冷風兒吹,人心是雨雪,寂寞沒有起點,寂寞沒有終點。

  范閑透過帳篷特意掀開的那道縫隙,看著帳外紛紛揚揚的雪,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冷漠得有如那個在遠方雪山中的瞎子。

  海棠和王十三郎歷盡艱辛將他背下了雪山,回到了宿營的地方。本以為范閑熬不過一天時間,但沒有想到,范閑竟然憑藉著他小強一般的生命力,活了下來。

  從醒過來的那一瞬間起,范閑就陷入了沉默之中。海棠和王十三郎知道他心裡的情緒很複雜,所以並沒有試圖打擾,只是很簡略地將他昏死過去後的情景講述了一遍。其實直到此時,海棠和十三郎依然沒有想明白,神廟為什麼一定要范閑死,又允許自己二人活著。

  范閑的身體很虛弱,本來在這天地元氣無比濃郁的地方冥想數日,漸有起色的身體,又因為這次大量的失血,到了瀕臨廢棄的地步。然而范閑沒有絲毫失望悲傷的情緒,他只是冷漠地看著帳外的風雪,一看便是許多天,小心翼翼地將養著自己的身體。

  按照原來的計劃,他們離開神廟之後,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南下,盡可能地避開夏季之後將要到達的大風雪,以及最為可怕的極夜,然而因為范閑的受傷,更因為范閑的堅持,營地一直停留在大雪山的後方,沒有南移。

  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這些天眉宇間的憂色越來越濃了。雖說神廟之行一無所獲,至少對於他們來說是這樣,但能夠活著進入神廟,活著離開神廟,已經是人世間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們不可能再奢望更多。

  他們當然明白范閑為什麼不肯離開雪山,那是因為山裡那座廟裡有他最放不下的人。然而他們實在是不清楚,面對著神秘的神廟,自己這些凡人還能夠做些什麼。

  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是范閑,不可能看透神廟的真相,他們只知道就連五竹這樣的絕世強者,都不敢違抗神廟的命令,對最親近的范閑下了狠手,試問在這種情況下,自己三人除了枯守雪山之外,又能有什麼辦法?

  ***

  但范閑不這樣認為,要他眼睜睜看著五竹叔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雪山神廟裡枯守千萬年,打死他也不幹。當然,此時的范閑已經隱約猜到了五竹叔的真實身份,然而他依然用孤苦伶仃這四個字來形容五竹,因為他知道,五竹與神廟不同。

  五竹叔有感情,有牽絆,不是冰冷的程序,他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范閑堅信這一點。因為在澹州雜貨鋪的昏暗密室裡,他曾經見過那比花兒更燦爛的笑容,而且在大東山養傷之後,五竹叔越來越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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