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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八


  而今天陛下的這一拳,很明顯不及大東山上的那一拳。不論范閑使出了多少保命的本事,甚至還動用了他一直藏在箱子底的那套呼吸法門,可是范閑依然活著。如果是原來的皇帝陛下,只怕這一拳就已經直接轟碎了范閑的手掌,衣衫下的鐵板,直接把他轟得半邊身體盡碎。

  這足以證明,皇帝陛下已然走下了神壇,他老了,而且遠沒有當年強大了。

  ***

  范閑眯著眼睛看著風雪那頭的皇帝陛下,鮮血從他的唇邊滲了下來,他的臉上卻帶著一股十分清爽的笑意。他這一生難得如此不畏生死的快意一戰,而且隱隱約約間嗅到了一絲勝利的氣味,著實爽快。

  皇帝也隔著漫天風雪看著自己的兒子,他的眼睛微微眯著,眸子裡寒光一現即隱。他很清楚,范閑能夠在自己那一拳下活下來是因為什麼,不是因為那陰險的一腳,也不是因為對方妙到毫巔,擋在自己拳頭前面的手掌,更不可能是因為那塊可笑荒唐的鋼板,而是因為范閑的身法,那在雪空之中飄掠而出數十丈,有若雪花一般飄然不著力的身法。

  正因為飄然不著力,所以皇帝陛下的王道一拳,至少有大部分的真氣力量,全部耗損在這漫漫雪空之中,沒有真正地落在范閑的身體上。

  問題在於,范閑的身法是從哪裡來的?這個世上沒有人能夠在空中橫掠數十丈,變得像是沒有重量一樣。

  皇帝的眼睛眯得更厲害了,他發現自己居然有些看不透自己的這個兒子,他不知道范閑究竟還有多少驚喜在等待著自己。

  「你已經有洪四癢的實力。」皇帝的聲音透過漫天風雪,清清楚楚地傳入了范閑的雙耳。

  范閑面色微凝,知道這是皇帝老子對於自己的無上肯定,當年的天下除卻四位大宗師之外,便以洪老公公的實力最為深不可測,陛下曾經說過,若不是洪四癢身體畸餘,只怕這天下的大宗師還要再多一個。

  今日皇帝陛下將自己與洪四癢相提並論,范閑微感自豪,但也清楚,陛下一定看出了自己先前化卻那王道一拳的法門,有些古怪。是的,那是苦荷大師臨死前托四顧劍轉贈給范閑的法門,范閑在風雪中呼吸著,在空氣中親近得如鳥兒遊走著,都是因為他能感受到天地間那些隱隱約約的波動。

  §卷七 第一百三十三章 蒼山有雪劍有霜二之彈指一揮間

  風雪中,范閑面無表情,平靜地呼吸著,微微顫抖的兩隻手掌掌心向天,身體上的每一寸肌膚,每一處毛孔,都在貪婪地吸取著天地間那些不知名,不知形的元氣,一層淡淡的光芒,就這樣覆蓋在他的衣衫上。

  他並不知道這些或清冽或活躍的元氣波動是什麼東西,從何而來,因何而生,但他從東海海畔第一次感覺到這些事物的存在之後,便發現當按照那個小冊子上記裁的渾沌的呼吸心念法子,似乎可以將這些天地間存在的元氣吸入體內,化為真元。

  先前一劍三式,受震而飛,電光石火間,范閑體內一向以充沛聞名的霸道真氣便有了衰竭之感,臨此危局,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隱藏,當著皇帝陛下的面,開始了再一次的調息。

  如今的皇帝陛下雖然受了傷,動了心,老了身體,可依然是大宗師!

  一舉手,一投足,便控制了場間的勢場,讓范閑不得不拼盡全身力氣應對,只一瞬間,體內氣海便要見底。此時他雖然貪婪地吸取著天地間的元氣,但風雪之中的波動是那樣的微弱,能夠感覺到的元氣因子是那樣的稀薄,對他此時的局面來講,根本沒有任何幫助,雖然回氣略快了一些,能夠讓他極勉強地站立在雪中,然而又如何能夠幫助他戰勝一位大宗師?

  對於這片大陸的強者來說,海外的法術從來都是雞肋一般的存在,不屑一顧,即便是苦荷大師這種心懷寬廣,從無忌憚,連人肉也敢吃的大宗師,在人生最後的日子裡開始修研法術,並且極有機緣地獲得了那本小冊子,可是依然沒有走出另外一條道路來,頂多只能算是一種輔助手段。

  就像今日的范閑一樣,他呼吸吐納,冥想斂氣,卻像是在萬頃水田之中,想要呼吸,卻從那些污泥濁水裡吸不出多少氧氣。

  不能等下去了,因為風雪那頭那身明黃色的龍袍身影,已經開始緩慢而又堅決地踏雪而來。數十丈的距離看似遙遠,看似彼處雪花比此處雪花要小無數倍,然而對於慶帝和范閑來說,天涯與咫尺又有什麼區別?

  范閑的雙眸裡無喜無怒,只是一味的平靜,微微變形的大魏天子劍劍橫于眉,寒光大作,體內大小兩個周天在膻中處微微一掠,激得腰後雪山大放光芒。

  自重生後每日勤勉固基冥想存貯的雄渾真氣,便像是雪山被烈陽照耀,瞬息間放成汩汩溪流,溪流中的水越來越多,匯成小河,匯成大江,沖刷著他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粗宏的經脈,運至四肢發端身體的每一細微處,強悍著他的心神,錘打著他的肉身。腳下雪地如蓮花一綻,爆出一朵花來,范閑的身體斜斜一掠,渾不著力卻又暴戾異常,挾著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氣息攜劍而去。

  雪空中一道閃電般的劍光,就這樣照亮了陰晦的天地,照亮了每一朵雪花,每一片鵝毛,清晰得可以看見雪花的邊緣!

  在先前一劍三擊之後,在皇帝陛下所施予的強大威壓之下,范閑承自東夷城劍廬的四顧劍,終於在體內兩股真氣的護持下,在輕身法門的庇護下,完美地融會貫通,真正到了大成的境界,這一劍,竟已然有了當日東夷城城主府內,影子刺四顧劍時的光芒!

  ***

  范閑慘然頹然地被從半空擊落於地,橫飛而回,重重地摔落在雪地上,而他先前一腳踩綻的雪蓮花,還在空中保持著形狀,由此可見他這一去一回,竟是那樣的迅疾,快到那朵雪蓮都還來不及碎!

  他去得瀟灑,刺得隨心如意,淩厲卻又自然,可是他退得卻是更加快速,狼狽不堪,驚心動魄!

  皇帝陛下緩緩收回平直伸在空中的拳頭,那個穩定而霸道十足的拳頭。他微微眯眼看著雪地中的范閑,依然沉默。在范閑的這一劍前,皇帝陛下也要稍避其鋒,所以此拳去勢未足,既然先前那一拳沒有生生打死范閑,這一拳想必也是打不死的。

  果不其然,范閑就像一個打不死的小強一樣,艱難地從雪地中爬了起來,唇角掛著那股將要被寒冷冰凝的血痕,冷漠地盯著皇帝陛下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忽然一口鮮血嘔了出來。

  世間一切萬能法,不論是速度技巧挪移,所有這一切武道上的外沿,都是建立在真氣根基的基礎上,氣湖不足,如何能夠快若閃電?如何能夠使用那些已然得天地之妙的技法?真氣乃是武學之基,范閑體內的經脈異于常人,修行的法門異于常人,霸道雄渾十足,放眼天下,實屬異類。

  然而……陛下的身體更是異于常人!他體內的經脈不像范閑那樣寬宏殊異,而是根本沒有體脈,他整個人,從頭頂至腳尖便是通通透透的運氣通道!陛下修行的霸道功訣更加強悍,暴烈之中更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王道之氣!

  相較而言,皇帝陛下便等若是范閑的升級版,范閑是個小怪物,皇帝陛下便是個大怪物,而范閑想憑著自身的實力,絕頂的真氣修為,與陛下正面相抗,毫無疑問是一個極為悍勇而……荒謬的選擇。

  還是那句老話,如今這片大陸上,無論是個人修為還是權勢,范閑已然是最強大的幾個人之一,不,實際上他已經就是天下第二,他自己也承認過這一點。

  但是他今天面對的是天下第一,天上地上最強大的那個人!

  ***

  范閑平靜的眼眸裡沒有一絲挫敗情緒,微眯著眼,透著風雪注視著皇帝陛下逐漸靠近的腳步。他知道當陛下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時,便是自己再也難以憑藉那古怪法門,取得身法上優勢的那一刻。

  鮮血從他的唇間淌了下來,打濕了他的衣襟,被寒宮裡的冷冽氣息迅疾凍成了一片血霜。

  黑漆漆的眼瞳微縮,范閑倒提大魏天子劍,橫腕于前,全神警惕,用手腕上束著的布條擦了擦唇邊的血漬,舔了舔嘴唇,沙聲笑道:「很爽。」

  是的,他自幼在監察院的照料下長大,從童年時起便在為了執掌監察院做準備,從骨子裡到皮膚上,從頭到尾都浸淫進了監察院陰險黑暗的氣息,這一世他不知遇著了多少風波,多少強大的敵人,每每此時,他都會想盡一切辦法削弱對方,用那些見不得光的卑鄙手段,去謀求最後的勝利,然而卻極少會勇敢地憑藉手中的劍,與強大的敵人們進行最直接淩厲熱血的戰鬥。

  看著逐漸靠近的皇帝陛下,感受著充溢於天地之間的威壓逐漸壓制著自己的身體,范閑清秀面容上閃過一絲堅毅之色,他竟在這樣緊張的時刻,想到了三年前在澹州北方原始山林的那座懸崖上,燕小乙手執長弓,似乎也是這樣冷酷地靠近自己的身體。

  在草甸上,范閑勇敢地站了起來,今天,他同樣勇敢地站了起來,冷冷地盯著風雪中的皇帝陛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迎著撲面而來的風雪,一振右臂,雙腳在融雪上一踏,如靈貓踏雪電襲,身形驟然一晃,便從原地消失。

  跑了?皇帝陛下看著那個順著風雪之勢,化作一片灰影,將將掠過廢園宮牆,向著皇宮正南方向疾馳的兒子,眉頭微微一皺,唇角泛起一絲情緒複雜的冷漠笑意,明黃龍袍雙袖一振,頓時變作一道模糊的黃色影子,瞬息間隨著范閑的身影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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