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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四


  「我愛慶國,所以我希望這僅僅是一場陛下與我之間的戰爭,這只是我們之間的事情,最好不要拖太多人進來。」

  「以前有人說過,人生於世當依正道而行。什麼是正道?是做對的事情……然而我一直想不明白,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怎麼能以自己的是非來判斷陛下的是非,以一己之是非來定天下之是非?判斷對錯是非的標準到底是什麼?」

  「這終究只能是主觀的感受。」

  「若說正道是做對的事情,那麼所謂對,便是讓自己心安理得的方向。今日我入宮與陛下說這些,做這些,便是想讓自己心安理得。」

  ***

  范閑一句一句地緩緩說著,將這七日裡的所思所想說了一大半出來,至於剩下的那一小半,則涉及到他與陛下之間的較量,不止今日,也包括可能將來的較量,這種心意上的互相傷害與試探,多說無益,只有壞處。

  「這世上沒有真正的聖人。」皇帝微垂眼簾,雪花在他的睫毛上掛了少許,「或許你母親算一個,而你今日說的話,至少算是靠近了此間真義,你母親若知道你成長成今日這樣的年輕人,想必心裡會很安慰才是。」

  范閑安靜地看著皇帝老子的清瘦面容,忽然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內心深處湧起一股讓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同情,悲傷。這種在不適當的時機出現的不適當的情緒,讓他感到了惶恐,面對著這樣一座雪山似的絕頂人物,還去同情對方什麼?

  或許只是同情這位皇帝直到今時今日,依然將他看成自己最得意的骨肉,而根本不知道他的軀殼裡藏著一個早已定性的靈魂。或許是同情對方被自己的演戲功夫一直瞞著,而註定到你死我活的那刹那,自己依然不可能坦露真正的心聲。

  這些年裡,范閑在皇帝的面前扮演忠臣孝子,孤臣孽子,便是今日大殺京都,入宮面斥,依然是扮演得如此純良中正肅然,以言辭為鋒,以表現為刃,一步步一句句地刺進了皇帝的內心。

  這便是心戰,當年范閑要對付北齊聖女海棠朵朵,在京都裡開始準備,在北海裡蕩漾,在上京城酒樓裡佯醉真醉,搖啊搖啊搖到了一起,再至江南那一觸手的溫柔,終於實實在在地勝了這一仗。

  皇帝陛下不是海棠,范閑在他的面前演得更久,演得更辛苦,卻不知道是否可以真的觸動對方那顆風雪不化的心。然而這場戲註定要一直演下去,哪怕范閑死在對方的手裡,也要繼續演下去,不如此,不能將此人從神壇,從龍椅上拉下來,不如此,不能將那些范閑想保護的人保護好。

  破罐子破摔,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范閑能夠無恥厚黑到此程度,以殺戮對殺戮,然而慶帝又豈是這般容易擊敗的對手,范閑夠冷血,對方更冷血,所以今天這場眼光能見的殺伐冷血決絕,其實都是鋪墊和序言。

  真正的大幕便在此時就要拉開。

  ***

  風雪不再在空中捲動,而是直直灑灑地落了下來,由小花骨朵兒變成了一片片的鵝毛,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美感,落在了皇帝與范閑的身上。

  由門下中書行至深宮,一番長談,范閑體內大小兩個周天裡性質截然不同的真氣早已溫養完畢,整個人的身體都晉入到一種無喜無悲的境界之中,體內的真氣充沛到了極點,只等待著哪一片雪花觸到那個時機。

  風雪之中,慶帝負手而立,身上挾著一股天然的無上威勢,他微眯著眼,帶著一絲譏諷的微笑看著范閑。

  范閑所挾之實早已借風雪之勢釋了出去,然而一觸陛下身周方寸,便似碰到了一座堅可不摧的大雪山,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大宗師的修為境界,不是凡人所能觸及,慶帝只是這般冷漠淡然地看著范閑,目光所及,便將范閑壓制在雪地中。

  君臣父子二人對峙良久,皇帝忽然諷意十足地笑了:「即便是要成全你的心安理得,也是需要時間的。」

  說完這句話,皇帝負手于後,灑然抬腿,一步便走了出去。

  ***

  走了出去,在這樣充溢著兩股霸道雄渾真氣的風雪中,皇帝陛下說走就走,毫不在意,瀟灑隨心,就像是此時勢的疊加,風雪的狂舞,根本不可能困住他的步伐。

  這一步看似簡單,實則大有深意,大不簡單。

  喀喇無數聲碎響,清清楚楚地在風雪聲中響了起來。范閑站在積雪之上的雙腳,忽然毫無來由地向下沉了一寸!

  以范閑的雙腳為圓心,無數道細細的裂紋伸展出去,就像是閃電一樣,卻長久不褪,留在雪上,又如蛛網,雖在風雪之中,亦不輕斷。

  這些細細的裂紋伸展得極廣極遠,竟是清清楚楚地現出了下面的黑土,看上去就像一種難以言喻的符文,有一種奇妙的美感。

  范閑孤伶伶地站在這些裂紋正中,沉默許久,面色平靜冷漠,全勢而出,竟是困不住對方一步,對方那一步,便輕輕鬆松走了出去,竟似已不在這天地之間了。

  他忽然想到澹州懸崖上五竹叔說的那句脫了衣服去,先前皇帝陛下的那一步,已然完美地達到了這句謁子的完美境界,不止拋卻這殘軀,更早已走出此間了。

  然而范閑沒有任何絕望失望之意,因為他本來就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如今這片大陸僅存的大宗師,本來就已經快要超出凡俗范疇的人物。

  他在雪中思忖片刻,然後抬膝,踩著陛下留下來的足跡向著小樓裡走去。

  §卷七 第一百三十一章 布衣單劍朝天子(五)

  眾多的太監宮女們像變戲法一樣從廢園的各方湧了進來,各式菜肴果盤汽鍋流水價地送入閣中。皇帝陛下與范閑二人,就在樓下語笑晏然地吃著飯,聊著天。而那個女人,那個橫亙在慶國歷史中,橫亙在皇帝與范閑之間的那個女人,則是安靜地在二樓房間裡那張畫紙上,安靜地看著這一切。

  本應是一場殺伐開端,卻變作了父子間最後的晚餐。范閑清楚這一點,接受這一點。兩個人的戰爭,一個人總是打不起來的,既然已經煎熬了這麼久,他才做出了如此勇敢甚至狠厲的決斷,再多出一夜來又有什麼差別?更關鍵的是,正如先前皇帝陛下輕易破其勢而走時所說的那句話,既然這是兩個人之間的戰爭,那麼總要留些時間,讓皇帝做到那些他已經默允范閑的。

  一夜的時間夠不夠?

  ***

  「陛下,若若姑娘前來向陛下辭行。」姚太監站在小桌下側,低著腦袋,恭敬無比說道。

  「讓她進來吧。」皇帝微微一笑,看了范閑一眼,意思是說朕答應你的事情,自然會做到。

  一陣微寒的風卷著雪花進入樓中,一位冰雪般模樣的女子隨風而入,步伐穩定,面色平靜不變。在陛下的身前淺淺一福,正是范若若。

  向皇帝陛下辭行之後,這位已經被軟禁在宮中數月的姑娘家,緩緩轉過身來,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兄長,漸漸地眼眸裡生出了淡淡濕意。

  范閑站起身來,微笑搖了搖頭,說道:「不許哭。」

  於是范若若沒有哭,堅強地咬了咬下嘴唇,勉強笑著說道:「哥哥,許久不見了。」

  是許久不見了,自從范閑再赴東夷,他們兄妹二人便沒有再見過面,范閑回京後只看見那一場初秋的雨,范若若其時已經被軟禁深宮,作為牽制他的人質。

  范閑走上前去,輕輕地攬著妹妹有些瘦削的肩膀,抱了抱,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今後自己乖一些,多孝敬父親母親。」說這句話的時候,范閑總覺得時光在倒轉,眼前這個冰雪般的女子,似乎還是很多年前澹州港裡連話都說不清楚的黃毛小丫頭。

  范若若嗯了一聲,然後退了出去,她知道為什麼陛下今天會放自己入宮,一定是兄長與陛下之間達成了某種協議,而她此生最是信服兄長的教誨與安排,根本生不出任何質疑之心,她只是平靜而沉默地接受這一切。

  小樓裡重複安靜。然而並未安靜太久,姚太監面色有些尷尬地稟道:「三殿下來了,就在樓外,奴才攔不住他。」

  皇帝和范閑同時一怔,似乎沒有想到三皇子居然在這個時刻會出現在這個地方,更沒有想到漱芳宮居然會沒有攔住這個少年。

  三皇子走入樓中,對著皇帝行了一禮,又對范閑行了一禮,悶著聲音說道:「見過父皇,見過先生……」

  很妙的是,三皇子說完這句後轉身就走,竟是毫不在意任何禮數規矩,空留下陷入沉默的皇帝與范閑二人。這二人自然將老三先前的表情瞧得清清楚楚,都看見了老三這孩子的眼圈已經紅了,想來在樓外已經先哭過一場。

  皇帝看著空無一人的地面,沉默片刻後,忽然表情十分複雜地笑了起來,有一絲淡淡的失落,更有一絲怎樣也無法掩飾的欣賞。今日李承平來此小樓,自然是為了送行,自然是替范閑送行,這種情份,這種膽魄,很是符合皇帝的性情。

  「不錯吧?」范閑問道。

  「你教得不錯,這也是朕向來最欣賞你的一點,也未曾見過你待他們如何好,但不論是朝中的大臣,還是你的部屬,甚至是朕的幾個兒子,似乎都願意站到你的那一邊。」皇帝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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