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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二


  「若沒有人能夠壓制或控制或者說引導,這一個崛起的部族,豈不是第二個王庭?」范閑看著左手方的雪地搖頭說道:「西涼路的百姓極慘,難道還要再熬個幾十年?」

  皇帝微微一笑說道:「朕就有些不明白,你在西涼路和草原裡的部屬已經被朕殺得差不多了,你哪裡還有什麼力量可以影響那些蠻人?」

  「松芝仙令。」范閑笑著說道:「雖然她是故族王女,身份尊貴,卻沒有太實際的號令作用,但畢竟身份在這裡,而且她如今在草原上的地位也高,她的能力也很強,已經能夠凝聚蠻人裡的大部分力量,只要控制住了她,也就等於控制住了這些蠻人。」

  「莫非你能控制她,朕便不能控制她,朝廷便不能控制她?」皇帝微諷說道。

  范閑歎了口氣說道:「松芝仙令就是海棠朵朵。這是我的女人,當然只有我能控制她。」

  皇帝微微一怔,沉默了半晌後終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麼,直接把目光落到了二人面前雪地的東南一角。皇帝指著那處說道:「內庫工藝流程你雙手送回來,還有旁的沒有?江南亂不起來,因為朕已經先讓他亂了,你的那些下屬對你忠心的程度,實在讓朕有些吃驚,不過夏棲飛蹦不了兩天,蘇文茂就算在內庫裡藏了人,他自己卻不行了。」

  「朕將成佳林也調了回來,任伯安的那位族兄也從三大坊的軍中調了回來。」皇帝負手于後,與范閑靜觀並無任何線條的雪地,平靜說道。

  范閑的目光也落在了雪地的東南角,笑著說道:「江南還是可以亂起來的,內庫那邊已經答允了陛下,我自然不會再去禍害,而江南以商業興盛,連內庫在內,攏共要支撐朝廷約四成的賦稅,若江南一亂,朝廷怎麼撐?」

  今日談話從一開始的時候,范閑的語氣在平靜之中便帶著佻脫,赤裸無忌,這種佻脫,這種無忌,真可謂是言辭若冷鋒,寸步不讓地與皇帝進行著談判,這與他的底氣有關,也與他今日的心境有關。

  正如先前說的,他尋找不到任何可以完美控制的方法,所以他只好選擇了最簡單的那個方法,這個方法因為直接,而顯得殺傷力十足。

  他很直接地問皇帝,江南亂了,朝廷怎麼撐?皇帝笑了笑,直接反問道:「朕若直接殺光你的人,江南……怎麼亂?」

  「我有招商錢莊。」范閑平靜應道:「江南以商興業,最要命的便是流通之中的兌銀環節,招商錢莊在江南已有數年,暗底下也算是把持了明孫熊三大家的一些產業命脈,錢莊一旦出手,江南真要亂起來,並不是什麼難事。」

  「招商的銀錢早已調了很多走了。」皇帝微諷地看了范閑一眼,沒有直接點破那筆數量驚人的白銀回到了北齊皇室,說道:「不過是些紙罷了,朕御筆一揮,這些又算什麼?」

  「可不能這樣說,畢竟如今泉州還沒有起到意想當中的作用,遠洋出港的交接還是在東夷城辦理。」范閑毫不退讓,直接說道:「銀票借據統統都是紙,陛下御筆一揮,全部作廢?那不用招商錢莊再做任何事情,只怕江南便會先亂了。」

  皇帝不瞭解商業,其實范閑也不怎麼瞭解,關於江南的商業活動,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依賴於實際上只有雛形,並不發達的金融信貸,誰也沒有一個準確的把握,但范閑相信,世間一切事物都有其規律,尤其是江南經營百餘年的商業活動,若陛下真的那樣做,江南一定會先亂。

  慶帝和他不通商業,不代表朝廷裡的官員和范閑的部屬們不瞭解,事前,他們都有做過功課。范閑只知道,商業當中十分重要的環節便是流動資金,便等若血管之中流動的鮮血,若錢莊真的顛覆,血管中鮮血盡枯,商業活動一定會變得異常艱難和乾澀。

  「朕將華園從楊繼美的手上收回來了。」皇帝冷漠提醒道,這位皇帝陛下其實真可謂算得上一位明君,他不瞭解江南的商業運作,不代表他會憑藉著天子的權威瞎來,他將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官員去運作,他知道范閑手裡那個招商錢莊擁有動搖江南商業版圖的能力,所以去年秋日的時候,江南第一場亂風波起時,朝廷便已經有了準備。

  整個天下現銀最充沛,最不需要依賴錢莊進行交易的,便是江南那些大大小小的鹽商。先前皇帝提到的楊繼美便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大鹽商,朝廷對於錢莊抽銀的警惕早已有之,而將鹽商納入這個系統之中,便是看中了那些鹽商藏的是滿天下皆有的真金白銀,重新構築起一個交兌體系,雖然有些困難,但至少不用真被范閑扼制得死死的。

  「僅僅鹽商是不夠的。」范閑微垂眼簾說道:「我手裡還有……太平。」

  太平錢莊!天下第一錢莊,不知道經營了多少年,能夠影響到多少人的起居生活。這家錢莊一直在東夷城中,他的東家一向神秘,沒有人見過他的真實面貌,直到范閑接任了東夷城劍廬門主之位,才驚恐地發現,原來太平錢莊一直在劍廬的控制中,在四顧劍的控制中。

  每每想到此點,范閑便不禁驚駭佩服,佩服于四顧劍的遠見卓識,大概也只有東夷城的主人,才能從日漸興盛的商貿中,發現錢莊的重要性,才會留下這樣一個足以撼動天下的利器。

  聽到太平二字,皇帝陛下的雙眼眯了起來,寒芒微作,很明顯就如范閑第一次知道這個秘密時那樣,皇帝陛下也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太平錢莊,是四顧劍留給我的。」范閑輕聲加了一句。

  皇帝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裡充滿了荒謬的意味,大概是他驟然發現,自己在這個世上所有值得尊敬的敵人,竟將擊敗自己的最後手段,全部都交到了自己最喜歡的兒子手中。發現這個荒謬的事實,便是這位看似冷酷無情的君王都有些心神微搖。

  「陛下,咱們再看看東夷城。」范閑的目光從雪地的右下角往上移了移,移到了這片寂寞雪地的中腹部,那邊便是一堆雜草,看上去就像是夏天時的東海,盡是如山般刺破天穹的大浪。

  皇帝漸漸斂了笑容,表情變得平靜而溫和起來,說道:「東夷城不須多談,只是劍廬裡十幾個小子有些麻煩,不過終究也不是大軍之敵。」

  「九品強者,搞建設是一點作用也沒有的,但要搞起破壞來,總是一把好手,比如搞搞刺殺,在我大慶內腹部弄弄破壞。」范閑的眼光幽幽地看著雪地的右中部。

  皇帝和他一問一答的聲音還在繼續,冬宮裡的雪花還在落下,有的落在了這一對奇怪的父子二人身上,有的落到了二人身前的雪地上,荒草上。

  這一大片雪地上沒有線條,沒有國境線,沒有雪山和青青草原的分隔,甚至連形狀也沒有。然而慶帝和范閑父子二人,便是看著這片沉默清冷的雪地,縱論著天下。

  他們的眼光落在左手方便是草原,落在右手方便是東夷,落在右下角便是江南,落在略遠一些的前方便是北邊的大齊疆域。

  他們看到哪裡,哪裡便是天下。

  ***

  雪花漸漸大了,打著卷兒在殘破的宮殿裡飛舞著,漸漸積得深厚起來。范閑穿著的青色衣裳和陛下身上那件明黃的龍袍上都開始發白,二人腳下身前的殘雪地也被厚厚覆蓋上了一層雪,再也看不出任何草跡土地,就如這個天下,白茫茫一片真是乾淨,在他們的眼裡,又哪裡可能有人為的分割?

  「我有讓這天下大亂的實力,即便我此時死了,我也能讓陛下您千秋萬代的宏圖成為這場雪,待日頭出來後盡化成水,再也不可能成真。」范閑伸出舌頭,舔了舔乾枯的嘴唇,今天說話說得太多,有些口乾舌燥,他認真地對皇帝陛下說道:「所以我要求與陛下公平一戰。」

  「何謂公平?」皇帝陛下眯著眼睛說道。

  「請陛下放若若出宮,我只有這個妹妹了,請陛下允婉兒和我那可憐的一家大小回澹州過小日子,我只有這個家了,請陛下網開一面,在我死後不要搞大清洗,那些忠誠于我的官員部屬其實都是可用之材。」范閑頓了頓後苦笑說道:「我若死了,他們再也沒有任何反抗朝廷的理由,請陛下相信這一點。」

  天下已經被濃縮成了君臣二人面前一小方雪地,烽火戰場被變成了這座安靜的皇城,范閑做了這麼多,說了這麼多,似乎只是想盡可能地將這場父子間的決裂控制在小範圍當中,給那些被牽連進這件事情中的人們一條活路可走。

  皇帝將雙手負於身後,肩上的雪簌簌落下,他沉默很久後,微顯疲憊說道:「朕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卷七 第一百三十章 布衣單劍朝天子(四)

  「為什麼?」就在風雪之中,范閑陷入了沉思。他本來不需要任何思考的時間,因為從很多年前,他就知道,總有一天他會迎來這樣一句問話,他這些年一直在準備著,在逃避著,但是從來沒有真正地逃開過。這是一個他曾經思考了無數次的問題,便是最近的那七暝七日的苦思,亦是如此。

  「為什麼?」他緩緩地抬起頭來,在雪中眯著雙眼,看著皇帝陛下緩聲說道:「今天在太學裡,我對那些年輕人講了講關於仁義的問題,關於真正大義的問題。」

  范閑歎了口氣,帶著一抹複雜的神色說道:「我以往本以為這些都是虛偽的,虛假的,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了,一位人臣應該擁有的,不應該擁有的,我都擁有了,直到此時,我才發現,原來除卻那些所謂的準則之外,世間再也沒有什麼能夠讓你的生命更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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