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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〇


  范閑緩慢而平靜地說著。對於賀宗緯此人,監察院早已在查,只不過礙于聖顏,這些辛苦查到的東西,總是無法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今日范閑自然不會再忌諱什麼,尤其是他根本心知肚明,這些事情,面前的這位皇帝陛下十分清楚,甚至比自己還要清楚。

  「月前范無救離奇遇刺,險些身死。」范閑忽然笑了笑,望著皇帝陛下的側臉,因為范無救被滅口一事,本來便是陛下吩咐做的,「幸好我手下有人恰好路過,將他救了下來,終究還是錄了一份口供,那份口供這時候應該已經送到監察院了。」

  當年賀宗緯與那位彭大人的遺孀被相府追殺,二皇子和世子李弘成恰好路過,如今賀宗緯府上那人被殺,影子也恰好路過,人世間的事兒總是這個樣子。

  「更令我好奇的是,賀大學士年紀也不小了,偏生不曾娶妻,甚至連姬妾和大丫頭都沒有一個,卻與自己那寡居的姨母住在……」

  ***

  正當范閑滔滔不絕,津津有味地闡述賀大學士罪狀時,皇帝終於冷漠地開了口:「夠了,賀大人一心為國,即便曾經得罪於你,但終是死在你的手上,何苦再用這些污言穢語去栽贓一個死人。」

  「陛下說的是。」

  「你應該很清楚,朕很清楚這些事情。」

  「是,陛下。然而天下萬民並不清楚陛下一心寵信的賀大學士竟是個這樣的人。」

  范閑已經斂了面上的笑容,平靜而一步不退地擋了回去,說道:「我已派人去抄了賀府,一應帳單名錄罪證,抄錄之後的備案送至監察院,想必過不了多久,言院長定會親自送入宮中。至於原份已經送到了澹泊書局和西山書坊或許是別的地方,再過些天,全天下的人都會看到這個番外了。」

  「要做這些事情,少了監察院的八大處怎麼成事?你這是在威脅朕?要讓天下子民瞧朕的笑話?」皇帝嘴角微翹笑了笑。

  「不敢,只是請陛下三思,今日之事必當震驚天下,無論史官是否能挺起腰杆來,卻還有野史裨論,總是會記在書頁上,留在青史中。」

  范閑微微低頭,平靜說道:「陛下乃一代明君,無論是我這個前監察院院長喪心病狂,還是賀大學士死有餘辜,寫在紙面上終究是不好看的,可若是陛下聖目如炬,想必又是另一番議論。」

  「聽上去似乎是個可行的法子,然而若真的這般,豈不是朝廷寡恩?」皇帝陛下不知道是真的被范閑說動了,冷漠而譏諷地看著這個兒子。

  「但凡臣子,終究不過是陛下的奴才,一個奴才死便死了,死後卻能全陛下恩威,也算是他的光彩。」范閑的這句話說得何其刻薄,卻不知道是在諷刺自己以及朝廷裡的官員,還是已經死了的賀大學士,還是……面前這位總是不忘溫仁二字的冷酷君王。

  「朝廷行事自有法度,即便賀宗緯有罪該拿,自該由某司索拿入獄,好生審問,明正典刑,豈能粗暴妄殺?」皇帝陛下不知道是不是沒有聽出范閑話語裡的諷刺,冷漠說道。

  「然。故今日因義憤出手之官員有罪,然而終究是上體天心,罪有可赦。至於我這個喪心病狂的暴徒,自然是赦無可赦。」范閑微澀一笑,說道:「以我之一命,換天下議論平息,想必沒有人會覺得賀宗緯吃虧。」

  皇帝陛下聽著這看似溫和,實則冷厲的話語,卻並未動容,說道:「然則朕……終究是對賀大學士心中有愧。」

  「死者已矣。」范閑不輕不重地吐了四個字出來。

  不料皇帝的面上忽地生出一抹悵然陰晦之色,靜靜地望著他,半晌後說道:「若真是死者已矣,你今日又怎會入宮?」

  ***

  范閑沉默不語,圍繞這個話題,皇帝陛下與他之間早已無需再論,上一次入宮關於父皇與陛下之間稱呼的差異,便已經描出這個分岔的模樣,而今日范閑入宮的決絕之態,更是將他的來意闡釋得一清二楚。

  只是關於今日京都風雨的這些話,范閑終是要說清楚的,因為朝廷究竟如何定性今日的殺戮,哪怕僅僅是風向上的些許轉變,都會給那些忠於自己的部屬帶來程度完全不一樣的打擊。天子一言,其重如天。

  西山書坊和澹泊書局早就已經做好了印發天下的準備,但是范閑確實不是想用區區清名來威脅皇帝,因為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是太過瞭解皇帝陛下的刻厲無情,一切以利益為先的理念。

  賀宗緯既然已經死了,無論他生前怎樣得到皇帝的器重和賞識,可一旦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那就只不過是一個再也沒有用處的奴才,對於一般的臣子官員,慶帝均視之如奴,這便是一個令人寒冷到心底的事實。

  怎樣讓賀大學士的死亡不過於動搖慶國的朝堂根基,才是皇帝陛下考慮的重中之重。而范閑就是試圖用自己準備好的策略來說服陛下接受,至於毒殺大臣的罪是逃不了的,他也並不想逃,他今天的鐵血所為已經觸及到了一個封建王朝的底線,無論是站在皇帝的立場上,還是天下士林官員的立場上,偌大的慶國,定沒有他范閑的容身之地。

  更奇妙的是,天子皇家總要講究一個溫仁氣度,即便視萬民如螻蟻的君主,根本不在意一位臣子的死亡,暗底裡有些什麼刻厲的念頭,可是再如何親近的臣子在提出建議的時候,也會小心翼翼地扯出大義之旗來遮掩,斷不會像范閑今天這般,說得如此赤裸,如此下作。

  范閑偏這樣做了,偏這樣說了,偏生皇帝陛下不以為怍,竟也就這樣隨便聽了。世上大概也只有這對天家父子間,才會有這樣赤裸血腥無恥的對話。

  若此時二人身旁有人聽見二人談話的內容,除了驚駭於內容本身之外,也一定會注意到另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冬日荒宮裡,自交談至今,范閑不禮,不拜,不跪,不稱臣,只稱我,淡然以應,剖心以言,好不放肆。

  ***

  皇帝縱容了范閑的放肆,因為他的眸子深處有一抹淡淡的涼意,只是有些厭憎地揮了揮手。別的人或許看不懂皇帝陛下每一個動作裡面的含意,然而范閑不同,他迅疾站直了身體,面色恢復了平靜,精神微振,知道今日之事的定斷會有些許偏差,雖然罪名只是差了少許,但朝廷明著緝拿和暗底裡的打擊,在程度上的差別卻是極大。

  一陣淒風拂過,二人身後長草上的小雪被卷了起來,紛紛地落在二人的身上,更添幾分寒冷與嚴酷。若死去的賀宗緯知曉自己至死效忠的皇帝陛下與殺害自己的范閑,只是用了一番對話,便將讓自己死也無法死得乾淨,只怕心裡的冤怨之氣會更勝幾分。

  然而這便是封建王朝,這便是所謂家天下,在這一對無恥的父子看來,無論官場民間,無論是慶帝還是范閑的名聲都比賀宗緯這位初始紅起來的大臣更要有力量,至於如此處置,會不會讓大臣們寒心,那則是將來宮裡具體操作的問題了。

  雪依然是那樣緩慢而森涼地下著,皇帝緩緩地轉過身來,沉默地看著和自己約摸一般高的范閑,許久沒有說話,平日裡范閑在皇帝的面前,總是不自禁地微佝著身或是低著頭,而今日范閑挺直了腰杆站立,皇帝才發現,原來自己的這個兒子早已和自己同高。

  一股懾人的寒意與威壓從這個穿著明黃龍袍的男子身上散發出來,將范閑焊在了殘雪草地之上,這股氣勢並不是刻意散出,而只是隨心境情緒變化而動,無比雄渾的實質借勢而露,竟是要影響周遭的環境。

  范閑面色不變,平緩而認真地呼吸著雪花裡的空氣,他們父子二人談了這麼久,都很清楚這一刻終究是要來的,此時賀宗緯的事情解決了,自然輪到了他們二人之間的事情。

  「朕很好奇,你單身入宮面對朕,究竟有何憑侍。」皇帝的面容平靜,十分自然地微微仰著,充滿了一股譏諷與不屑。

  「根本就沒有什麼憑恃啊。」范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沉默片刻後,深吸一口氣,勇敢地睜開雙眼,直視著面前這位深不可測的君王,用一種平淡到有些麻木的口吻輕聲說道:「我……只是想與陛下公平一戰。」

  公平一戰!公平一戰?皇帝微微一怔後竟是難以自抑地笑了起來,笑聲渾厚深遠,滿是荒謬的意味,在這深冬的皇宮裡回蕩著,不知驚醒了凍土下多少冬眠的小生靈。

  皇帝陛下的眼睛微眯,清矍的眼角閃出一絲怪異的笑意,聲音微沙說道:「你哪有資格要向朕索要什麼公平。」

  是啊,在皇帝陛下的面前,范閑有什麼資格要求公平呢?他的妹妹還在宮裡,他的家人還在京裡,他的下屬們雖然今天好好地放肆了一把,但其實在皇帝的眼中,依然只是一群翻不起波浪的螻蟻。正因為皇帝陛下自信強大,所以才根本不將今天京都裡的動盪看在眼中,只要他願意,他可以輕輕鬆松地調集軍隊,憑藉著手中掌控的天下之權,將范閑壓得死死的,一絲都無法動彈。

  公平一戰四字何其狂妄,何其悍勇……卻又何其幼稚。天家皇宮並不是草莽江湖,你要戰,君不屑與你一戰,你又能如何?

  范閑表情紋絲不變,平靜而堅毅地回視著陛下的目光,一字一句說道:「資格在於實力,快意求一死的實力,我想自己還是有的。」

  隨著這句話出口,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幽深的目光很自然地掠過了范閑的肩頭,向著東南方向那一大片連綿疊嶂的宮殿群望去。那片本應熱鬧的寒宮今日在雪中寂清無比,並沒有什麼太突兀的聲音響起,也沒有什麼異動發生,然而皇帝陛下卻是心頭微動,知道那處出了問題,因為范閑今天竟然單身入宮求一碧血塗地的快意恩仇,自然早就準備了安排後路,展現資格的籌碼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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