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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九


  他看了一眼身周的王庭勇士們,看著這些兒郎們身上的傷,想到先前在紅山口處的那一場大戰,他的眼眸寒冷了起來。

  草原上一入冬日,便極少用兵,這是西胡和慶國都已經習慣了的事情,最大的原因便是因為天寒地凍,糧草無措,胡人來如風去如電的手段難以施展。而今年冬天,這位單于卻聽從了胡歌一部的建議,籌集了手中最精銳的騎士,開始向西涼路發動進攻,看上去委實是一件不智的選擇,尤其是眼下這種淒涼的局面,似乎更是證實了這一點。

  然而單于速必達是何許人?三十年前日漸衰落的單于王庭就出了他這樣一個人物,能夠在左右賢王的夾縫之中生存壯大,並且極為明智地接納了來自北方冰雪之中的蠻騎,開闊了自己的心胸,吸收中原人進入自己的庭帳……

  若不是在這樣一個年代,若東方的大陸上不是有那樣幾位驚才絕豔的人物,單于速必達毫無疑問將成長為草原上的明主,威震四方的人物。

  他怎麼可能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

  速必達的目光穿掠山丘,落在了山丘頂端那個騎在馬上的胡女身上,神情變得極為複雜低落。

  之所以今次選擇在寒冬冒險進攻慶國西涼路,單于速必達有自己的思考方式,因為他知道南慶朝廷現在內亂,那位皇帝陛下和他最寵愛的權臣之間在進行冷戰,而胡歌……

  單于的眼角微眯,像一隻鷹一般地望向遠處紅山口的方向,在心裡想著,那個膽敢背叛草原,與監察院勾結的胡歌,應該已經死了吧,真是一個愚蠢的人,和監察院打交道的人,又有幾個能順順當當地活下去?

  這一年裡胡歌在草原之上崛起,暗中究竟倚靠的是什麼,單于已經調查到了一些風聲,所以他也猜到了為什麼胡歌會選擇在這樣一個冬天進犯西涼路。單于速必達對於慶國京都裡的政治風聲極為在意,只需要稍微一算,便算到了一定與那位失勢的小范大人有關。

  范閑上次入草原,清洗了西涼路裡的大部分密諜與草原派出去的眼線,王庭的實力受損嚴重,而且最後范閑還在單于的眼皮子下面帶著幾百黑騎施施然逃了,這個事實讓速必達感到了無窮的屈辱,尤其是每次他看著松芝仙令的時候,這種屈辱就更加難以承受。

  今年冬天胡歌對西涼路的偽攻,對於單于來說是一個機會,在與松芝仙令一番長談之後,他拒絕了王女要求自己謹慎的建議,而想借此良機,將計就計,借著范閑想用外兵助定州大將軍地位的勢頭,攏齊草原上的力量,以決絕之勢,進攻西涼!

  這本是一個妙策,想必定州裡那位大將軍李弘成也得了范閑的消息,只會以為胡歌是假意進犯,哪裡會料到單于借勢而為,大舉進攻,攻其不備!

  誰能料到,紅山口左右竟是集結了超過十萬的慶國精銳!此一役,胡歌被伏身死,王庭及右賢王部死傷慘重,至少兩萬餘名草原青壯喪身於紅土之上!

  想及先前那一役的慘痛,單于的雙眼便眯得愈加厲害,心情也愈加寒冷。他一夾馬腹,來到了松芝仙令的身邊,寒聲說道:「你說過,他只是借我草原之兵來幫助李弘成穩定地位。」

  海棠朵朵沒有轉身,她身上的皮襖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身為單于,這般冒險的賭博本來就不應該做,我從來沒有真的相信過他……不過我想這一次和他無關,他也只不過是個可憐的,被人算死了的棋子。」

  兩個人同時沉默了起來,能夠將范閑的應對,將草原胡人將計就計的策略全部算得清清楚楚,並且早已謀劃,從而成就草原三十年未有的一次慘敗,如此高瞻遠矚,眼觀天下的人物,慶國只有一個。

  在那位慶國皇帝陛下的面前,似乎一切的陰謀詭計,都只不過是他棋盤裡的殺招的前戲。

  蒼鷹終於降落了下來,落到了速必達冷漠伸出的手臂上。天寒地凍,這畜生在冷雲裡飛了片刻,便凍得瑟瑟發抖,身體上的毛羽顏色顯得格外黯淡。

  速必達的雙瞳一縮,沉聲說道:「東北方有數千輕騎正掩了過來……」他寒聲說道:「慶人此次所謀極大,不知是哪位將領,竟然在這場大戰之後,還敢另遣強軍深入草原,這般冷的天氣,難道這些慶人還敢奢望將王庭一網打盡?」

  話雖如此說,但單于心底也極為震驚于慶軍的強悍,以及所表現出來的毀滅一切的決心。此時湖泊周邊雖然還有數千草原兒郎,然而剛剛經歷一場大戰,正是疲乏低沉之際,再和那蓄勢已久的四千輕騎正面衝鋒,勝負不問可知。

  速必達心裡惡毒地罵了一聲慶人卑鄙,竟是不給自己絲毫休息的機會,但身為王者,哪裡敢放任自己憤怒的情緒沖毀理智,在第一時間內,已經向山坡下方的部屬們發出了警告。湖泊四周的王庭勇士們頓時行動了起來,動作速度極快,完全看不出先前的傷損和低落的情緒。

  「跟本王走?」單于扭轉馬首,回頭看了一眼丘上的那位胡族女子。

  「我去南慶。」海棠朵朵微低著頭,雙眼一直沒有離開紅山口的方向,面色恬靜,而聲音裡卻流露出一絲自責與反省。

  她能夠看到無數的怨魂正在那處升騰而起。因為胡歌對某人的信任,因為自己對某人的信任,因為單于對自己的信任,草原上數萬將士陷入了慶國鐵騎的包圍,死傷慘重,斷肢離首若腐朽沼澤裡的枯木一樣鋪陳於地面。

  看著這一幕地獄般的沙場景象,縱使是她,也不禁心神搖晃,在那一刻,這位天一道的現任掌門才發現,原來在千軍萬馬之中,一個人的力量,其實真的很渺小,什麼也改變不了。

  「我要一個說法。如果不能,我總得給你,以及給這些死去的人們一個說法。」海棠說完這句話,輕夾馬腹,化作一道輕煙,馳下山丘,向著與日頭相反的方向疾行而去。

  范閑讓洪亦青帶話給她,這話已經帶到了,只是因為西涼與草原間的事情,海棠一時不得脫身,而此時此刻,她必須去京都了。

  單于速必達沒有回身再去看那道煙塵一眼,一聲厲喝,帶領著屬下的殘兵剩將,向著草原深處進發,他相信只要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鄉,那些在身後像狼崽子一樣撲過來的慶國輕騎兵,對自己再也構不成任何威脅。而在草原西方,只聽命於松芝仙令王女的那一萬北蠻鐵騎還有七千人活著,正在等待著自己。

  ***

  與大陸中北方那場莫名其妙的戰事相比,發生在慶國西涼路的這次與胡人間的戰爭,在歷史上的影響地位毫無疑問更加深遠和重要。這次戰爭的發端,其實只是慶國京都某間一百多兩銀子買的小院裡,范閑讓啟年小組發出的那一道道命令。

  正是因為有這些命令,胡歌帶領著左賢王的舊屬,假意向西涼路發動攻勢,而單于速必達鷹隼般的雙眼,卻瞧出了胡歌與監察院范閑之間的關係,借勢而發,不料所有的這一切,卻都在定州軍方的意料之中。

  紅山口的那一張大網,不知道收割了多少胡人的性命,經此一役,左賢王部全喪,王庭及右賢王部損傷慘重,威信全失,草原上各部族開始蠢蠢欲動,單于速必達在那位叫松芝仙令的王女,在北齊天一道的幫助下初始萌芽的建國雄心,就此破碎,數十年內,草原上一片混亂,再也無法出現一統的契機。

  此一役,大敗西胡,影響深遠,史稱青州大捷。

  而造成草原上不停動盪的成因,除了紅山口一役之外,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因,則是被蒼鷹發現的那四千輕騎兵。一位年輕的將領,全盤籌劃了此次定州軍伏擊西胡精銳的戰役,並且這位將領極其突兀地在戰鬥打響之際便脫離了紅山口戰場,以統帥之位,帶領著隱于東北側的四千輕騎,向著王庭的殘兵,發起了連綿整整半年的追擊。

  這一場追擊在冰雪之中進行,在荒原之上縱馳,不論是追兵還是逃兵,都過著異常殘酷的生活,這一次追擊終究是將單于速必達打得喪盡了膽魄,怎樣也無法與那撒在遙遠西方的七千北蠻鐵騎聯繫上。

  走過冬天,走過春天,走過風雪與長草,這一次令人瞠目結舌的追擊行動,一共維持了五個月,當單于王庭最後僅存的實力,終於聯繫到了海棠朵朵留在草原上的最後七千鐵騎後,慶國那支勇敢而壯烈的輕騎兵,終於撤出了草原。

  在草原中的五個月,這支人數只有四千人的輕騎兵一路燒殺劫掠,不知毀了多少胡人部落,用鐵血般的手段和紀律,維持著在草原中的艱難追擊,待第二年春天他們退回青州城時,四千人也僅僅只剩了八百。

  徹底改變了慶國西方局勢,完全打消了草原西胡進犯中原心思的這支鐵騎,他們的統帥其實正是這次青州大捷的指揮官。身為一名本應在營帳之中指點江山的高級將領,卻悍勇地自主降階進入草原追擊,青州之捷,除了慶國皇帝陛下算無遺策的謀劃之外,這位年輕將領才是真正厲害的角色,單于速必達敗在此人手上,一點也不冤枉。

  這名年輕將領叫葉完,南慶樞密院正使葉重大帥長子,二王妃葉靈兒之兄。正是那個十七歲時離開定州軍,赴南詔前線,已經漸漸被京都人們遺忘,也被范閑遺忘的人物。

  ***

  當葉完坐鎮青州,指揮佈署紅山口一役,殺得胡人喊天喊地之際,慶國西涼路名義上的最高軍事長官,大將軍李弘成,卻被軟禁在定州的大將軍府裡。

  與他同在府中的,還有離開禁軍統領位置,前來定州接任的宮典。青州方面的軍報連綿不斷地送到了大將軍府中,宮典與李弘成分坐兩方,沉默地看著這些軍情,一言不發。

  在青州附近投入作戰的部隊,基本上是西涼路定州軍本部,都是些土生土長的邊軍。葉家在此經營數十年,除了大皇子當年西征,在此地猶能留下些影響力之外,葉家便等若是定州軍的皇帝。如今皇帝陛下將葉家長子調回定州,率領這些定州老軍兇悍出擊,配合起來當然一點問題也沒有。

  而令范閑心悸的那半部南詔邊軍,其實並沒有如他想像那般湧入定州城,而只是在京都西向蒼山北部停駐,然後擇其中一屬入了定州城,人數並不多,但足以控制住大將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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