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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六


  「小師姑在草原上,西涼路的人又死光了,要聯繫她不方便。」北齊皇帝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許久沉默不語。右手忽而抬起,微微一顫,似乎是想撫上自己的腹部,只是這個動作許久也沒有做出來。然而指尖微翹,終是露出了一絲女性化的神采。

  「稟陛下,軍報已至,諸位大臣于合闌亭候駕。」殿外一位老太監沙著聲音,急促稟道,如今南方正在和慶人打仗,軍情緊張,誰也不敢誤事,而北齊子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軍隊,終於勇敢地首先發動了攻勢,心情也較以往大有不同。

  聽到這句話,北齊皇帝霍然抬起頭來,眼眸裡的那一絲柔順早已化成了冷一般的平靜。司理理趕緊在她的黑色大氅腰間系了一根金玉帶。她向著殿外行去,腳步穩定,帝王氣度展露十足。出了深殿,狼桃大人和何道人已經靜候於外。

  ***

  慶曆十年,東夷城名義上歸順了南慶,天下大勢眼看著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然而秋初京都一場雨,便將這局勢重新拉了回來。不論身處漩渦正中的范閑,當初是否真的有此深謀遠慮,但至少眼下的東夷城,實際上處於他和大殿下的控制之中。

  不得不說,四顧劍的遺命在這一刻,才真正發揮了最強大的效用。劍廬十三子,除雲之瀾出任東夷城主之外,其餘的十二人以及那些孫輩的高手們,都集合在了范閑的麾下,再加上南慶大皇子率領的一萬精兵,再加上陳萍萍留給范閑的四千黑騎,只要范閑和大皇子之間合作無礙,東夷城就已經再次成為了一個單獨的勢力。

  而不論從哪個方面來講,范閑和大皇子之間的信任與合作,不是那麼容易破裂的,這一點在三年前的京都叛亂之中,已經得到了極好的體現。

  四顧劍死後的東夷城,依然保持了獨立,想必這位大宗師死後的魂靈也會欣慰才是。

  當然,能夠達成眼下這種局面的關鍵,除了東夷城自身的實力之外,其實最關鍵的,還是慶曆十年深秋裡,北齊軍方忽然發動的這一場秋季攻勢。這一次的入境攻勢,讓北齊朝廷損失了不少力量和糧草,最終只是讓上杉虎妙手偶得了那個犄角處的州城,看上去,北齊人實在有些得不償失。

  緊接著北齊全境發動,做出了全面南下的模樣,逼得南慶全力備戰,一場大戰,似乎在明年春天就要爆發了。

  而這,至少給了東夷城,給了范閑半年的緩衝時間。

  不論那位女扮男裝的北齊皇帝在司理理面前,如何掩飾自己的內心想法,口中只將北齊朝廷和子民們的利益擺在最前頭,但她終究無法說服自己,她做的這一切,很大程度上還是因為南慶的那個男人,那個與她博弈數年,配合數年,鬥爭數年,最終一朝殿前歡,成為她第一也是唯一的那個男人。

  ***

  大陸中北部戰爭的消息傳到京都時,已入初冬,今年京都的天氣有些反常,秋雨更加綿密,似乎將天空中的水分都擠落了下來,入冬之後,天空萬里無雲,只是一味的蕭瑟寒冷,卻沒有雪。

  沒有監察院,抱月樓的情報畢竟都是些邊角的消息,范閑並不清楚北方那場戰役的真實內幕,但這並無法阻止他從中分析出接近真相的判斷。與戰豆豆預料的不一樣,戰事的爆發,並沒有讓范閑憤怒,因為他終究不是一位真的聖人,而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他知道北方那位女皇帝在幫助自己,很難再去憤怒什麼,他只是有些陰鬱。

  眉間那抹陰鬱的原因很複雜,或許是他發現自己其實根本沒有辦法影響北齊皇族的想法,就算捏住了對方最大的把柄,可是對方終究是一位君王,會有她自己的想法。另外一個原因,則是此事之後宮裡的態度。

  北齊入侵,再退,不收,備戰,這連環四擊,其實都是在替東夷城分擔壓力,但凡眼尖的大人物們都能看明白這一點,於是乎有些人也就清楚了范閑在此中所扮演的角色。雖然瞭解這一點的人並不多,沒有波及到慶國民間的議論,然而皇宮裡的沉默,仍然讓范閑有些始料未及。

  那幾位南慶大人物會震驚于范閑的影響力,震驚於他居然能夠讓北齊人出兵相助,比如前些天難得上府一次的柳國公,柳氏的父親,在朝中沉默多年,卻餘威猶在的柳國公,那天夜裡,語重心長地與范閑談了整整一夜。

  他是柳氏的親生父親,算起來也是范閑的祖輩,范閑這些年在京中對國公巷一直極為尊敬,這位國公雖然很少出府,但在關鍵時刻,從來都是站在范閑的一方,所以對於對方的教訓,范閑雖然沉默,但並沒有反駁。

  身為慶國軍人出身,柳國公有些震驚和驚恐於北方戰事與范府之間隱隱的關係,只是事情無法挑明,所以老人家也只是上府來警告了范閑數句,提醒了數句。

  連柳國公這種不問世事的人物都開始忌憚范閑可能會扮演的角色,宮裡為什麼還會如此平靜?范閑不相信皇帝老子會被北方的異變震驚,更不相信,就算自己的北齊強援袒露在了皇帝老子的面前,皇帝老子就會生出些許忌憚。

  陛下本來就需要一場戰爭,哪裡會害怕北齊人的進犯。只是這種安靜和沉默,委實有些不尋常。

  ***

  寒氣漸凝,京都的初雪終於飄了下來。冬月初,逢冬至,京都裡各處民宅的大鍋中開始煮著餃子,各處肆坊裡殺羊的生意好到了極點,街巷每個角落裡似乎都升騰著羊肉湯的美味。

  在京都裡沉默許久的和親王府,今天正門大開,有貴客臨門,然而依然無法熱鬧,因為來的人總不過是那幾位。和親王府外負責護衛的禁軍,用警惕的目光注視著各處的動靜,如今這些禁軍們的作用,更大程度是用來看守這座王府吧。

  大皇子抗聖意不回京,這件事情並沒有宣揚開去,只有朝中幾位大臣知曉。一位領軍在外的皇子,抗旨不遵,這件事情本來就是極為大逆不道,只是為了朝廷和李氏皇族的顏面,在燕京大營方面無法進入東夷城的情況下,朝廷暫時保持著沉默,但沒有人肯放鬆對和親王府的看管。

  范閑牽著淑寧的小手,滿臉含笑走進了和親王府,與王妃並排向著那座湖心的亭間走去。林婉兒一入府便被葉靈兒拉走了,這一對手帕交也不知道會去說些什麼事情。

  「小范大人還真是每有驚人之舉。」和親王妃粉臉無威,只是一味的恬淡,她如今也等若是個人質,常年闔府門不出,今日難得冬至,卻將這幾位京都裡處境最微妙的年輕人請了過來。

  范閑夫妻二人,葉靈兒,柔嘉郡主,加上和親王妃和側妃王曈兒,這已經是慶國皇室裡大部分的人,除了深宮裡的三皇子之外,李氏皇族的年輕一輩,都已經聚集到了王府,偏生這些年輕人如今的處境都很不妙。

  「大公主說笑了。」范閑和聲應道:「若說的是滄州城外的事情,我想您應該比我更清楚,北方那位小皇帝陛下,可不是我能使動的角色。」

  王妃用一種複雜的神情看著他,幽幽說道:「正因為我知道皇弟他的性子,所以我才不明白,你是怎麼能夠說動他出兵助你。」

  「我想這件事情不用提了。」范閑笑著應道:「至少對遠在東夷城的大殿下是好事……只是王妃你如今一個人在京都,若有什麼不便之事,請對我言。」

  王妃微微一笑,很鄭重地行了一禮,如今的局勢雖然變幻莫測,但她知道,自己當年曾經犯過一次錯誤,而現在再也不能犯這種錯誤了,自己的夫君與面前的這位年輕人,已經綁在了一起,綁在了東夷城中。

  「燕京大營劍指東夷,不知道王曈兒在府裡有什麼感覺。」范閑見身旁的淑寧有些走不動了,將她抱了起來,向王妃問道。小女生聽不懂長輩們在說什麼,好奇地睜著一雙大眼睛,在范閑的臉和王妃的臉上轉來轉去。

  「曈兒性情雖然驕縱了些,但實際上卻是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只是略嫌有些悶,有時候我讓她去葉府逛逛,她就高興得沒法……對了,她曾經想過上范府去看看,只是你也知道,總是不大方便。」

  「瞭解。」范閑微微一笑,望著王妃說道:「當初便想過,王妃在府裡,王家小姐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這還不是你當初整出來的事兒。對了,瑪索索姑娘還是沒個名份,年紀終是大了……」王妃的眉宇間閃過一絲黯然,如今大皇子遠在東夷,遙遙與朝廷分庭抗禮,她在京都的人質生活自然過得極為淒涼,而府裡偏生還有一個小孩子似的側妃,還有一個天性直爽卻不解世事的胡女,讓她實在有些難堪其荷。

  范閑歎息道:「現如今哪裡還顧得上這些。不過當初雖然是我這個太常寺正卿弄出來的妖娥子,但你我心知肚明,終不過是陛下的意思。」

  話到此處,再說也無味,恰好二人也已經走過湖上木橋到了亭子中間。亭畔一溜全部是玻璃窗,透光不透風,生著幾處暖爐,氣息如春,令人愜意。范閑微眯著眼,看著在亭角裡湊在一起說話的那四位姑娘,不由得在心裡歎息了一聲。

  那一年冬至,范閑以郡主駙馬的身份被召入宮中,在太后如冰般的目光下,極無興致地吃了一頓羊肉湯。似乎還是在那一年,大皇子開府請客,正是在這亭中,除了太子之外,李氏皇族所有的年輕人都到了,二皇子也到了。

  如今太后死了,二皇子死了,太子死了,該死的人,不該死的人都死了,就剩下被鎖于京都的范閑,被隔於東夷的大皇子,被幽于宮中的三皇子,再加上這五位姑娘。

  所有的子輩都隱隱地站立在了他的對立面,難道他就好過嗎?范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宮裡的皇帝陛下,站在亭口有些出神,半晌漠然無語。

  火鍋送了進來,只是今天這頓飯眾人吃得有些沉默,大概各自心裡都想到了一些什麼事情。范閑坐在柔嘉的身旁,就像一個和暖可親的兄長一樣噓寒問暖,替她涮著碗裡的羊肉,這亭裡的姑娘們,大概也就柔嘉顯得最為怯弱可憐,雖然宮裡有風聲,靖郡王大概幾天後就會回府了,可是想到一位姑娘家在靖郡王府裡孤獨熬了數月,范閑便止不住地憐惜起來。

  沒有僕婦在亭中,大家說起話來顯得隨意許多,便是那位有些拘謹,有些陌生,眼裡泛著趣意的王曈兒也沒有被冷落的感覺。范閑起身到亭角去拾銀炭,眼角餘光裡,卻瞧見葉靈兒跟了過來。

  「我知道你心疼王曈兒。」范閑站起身來,望著她輕聲說道。王曈兒將來會是什麼樣的結局,是不是像葉靈兒一樣變成年輕的寡婦?誰也不知道。

  葉靈兒歎了口氣,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縱馬行於京都街巷的俏女子了,說道:「師傅,難道你就這樣和陛下一直鬧下去?」

  范閑沉默片刻後說道:「你問死我了……不過陛下的眼裡只怕根本沒有我,再過幾天,或許西邊就有消息傳過來,你幫我打聽一下風聲,樞密院裡暗底下有沒有什麼動靜。」

  「政事方面,父親可不會讓我插手,我又不是孫顰兒。」葉靈兒嗔了他一眼,旋即面色微黯說道:「我不知道師傅你在做什麼,我只想勸你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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