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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〇


  然而除了范閑之外,這個世界上還有別的人不願意看著范閑去死。秋雨之中的那個令人心寒的圓,在空中翻滾一圈後,離慶廟的正門已經近了些許,便在這個最危險的關頭,慶廟正門背後橫匾上的那兩個字忽然黯淡了一下。

  不是天光暗了,不是那兩個小金字忽然銹蝕了,而是一抹影子飄了起來,將慶廟兩個字掩住了些許光彩。

  那個影子一瞬間穿透雨絲,毫無阻攔地飄到了那名與范閑正對的苦修士身後,便在此人脖頸之後影子奇妙地攤開,生出了四肢,生出了一枝劍。

  嗤的一聲,劍尖如毒蛇一般刺入了苦修士的脖頸,直接從他的咽喉軟骨處刺了出來,鋒利的劍刃已經割斷了這名苦修士的氣管食管血管……

  苦修士喀喇一聲,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死死地盯著面前的范閑,眼眸裡的慘綠色很濃,眼瞳卻沒有縮小,似乎是要生生地用目光殺死面前的范閑。

  便在那抹影子生出劍來的同時,范閑一直空著卻無力的左手困難地抬了起來,指尖微微一摳,袖弩破袖而出,深深地紮入了那名苦修士的左眼,濺起一抹血花。

  這名苦修士的身上凝結著場間十數名苦修士的終生修為,何其強悍渾厚,但被這樣兩記狠辣至極的殺招同時附身,終究還是頓了頓。

  便是這一頓,范閑的左臂奇異地扭動了起來,肩頭一震一甩,大劈棺再出,狠狠地砸在了那枝袖弩的尾端,將這枝袖弩深深地砸進了苦修士的腦中,弩尖深入,斷絕其人生機。

  呼的一聲,雨水大亂,這名捨身成仁的苦修士頹然地垂下了手掌。

  范閑變拳為掌,在他的頭頂一拂,整個人飄了起來,左手拎住了那抹影子的衣裳,用最快的速度劃破雨空,瞬息間離開了慶廟。

  ***

  從慶廟正門背後橫匾上兩個小金字黯淡,到影子出劍,再到范閑飄身逃離圓融之勢出廟,只不過是一個眨眼的時間,影子一劍狠辣去勢未止,范閑卻沒有讓他的劍勢再入圓融之境,強行逆勢而行,與他攜手瀟灑而去。

  而此時,那些盤坐在雨水中的苦修士們才發現了事情有變,圓融之勢正中的那名苦修士手掌已然垂下,再無吐露之道,卻依然被動地接受著師兄弟們的灌輸,身體猛然在雨地上震動了兩下,然後無聲無息地倒了下來。

  被影子刺通了脖頸,被范閑袖弩紮入了大腦,毒素已然入心,最後又被圓融之勢反噬,這位苦修士毫無疑問是死了,死得不能再死。

  雨水已經大了,已經亂了,胡亂地擊打在這些苦修士們的身上,他們默然地看著這名同伴的屍首,片刻後沉默一禮,便迅疾跳出了慶廟,向著快要消失在街巷遠方的那兩個人影追了過去。

  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反思一下,如果神廟的旨意真的便是天意,那為什麼自己這些人付出了如此多的努力,甚至願意捨身成仁,卻依然沒有辦法殺死范閑?

  ***

  秋日的大雨中,范閑與影子就像兩抹灰影,在雨水中,在屋簷下,在黯淡的天色裡,在寂寥的街巷裡疾行。然而出慶廟並沒有多久,范閑便感應到了後方那些十分明顯的氣息已經追了上來。

  京都慶廟在外三裡,平日裡都是極為清靜的地方,甚至沒有什麼行人經過,四周也沒有什麼民宅可以利用,今天又是一場大雨天,街上更沒有紛紛躲雨的行人,這卻給范閑二人逃命的行動帶來了極大的不便。

  范閑蒼白的臉上滿是雨水,他側頭看了身旁那個中年男子一眼,卻沒有看到對方的臉上有任何表情。范閑知道自己終究還是低估了那些狂熱的殉道者,也低估了在這片大陸上延綿千年的神道實力。

  以往那些年,或許是被苦荷大師以及北齊天一道搶盡了風采,或許是慶廟的苦修士們都不怎麼顯眼,只喜歡在最荒僻的地方傳道,或許是慶廟的大祭祀二祭祀並沒有給人一種強大的感覺,所以范閑從來沒有將慶廟放在眼裡。

  然而今天證明了,這是一個極其強大的敵人,范閑甚至開始懷疑,虎衛們習來對付九品強者的刀陣,是不是脫胎于慶廟這種奇妙的合擊之術。

  當然,如果今日的范閑還是處於巔峰狀態下的范閑,他也不會變得如此狼狽,尤其是這種輕身逃離的本事,出身監察院的他以及身為天下第一刺客的影子,根本不會將那些追蹤而至的苦修士們放在眼裡。

  若在平時,他或許會和影子就近隱匿了蹤跡,轉而對這些油鹽不進的苦修士們進行最陰森可怕的伏殺狙擊。

  然而今天不行,因為那一千里的奔波,心神裡的悲慟,連日來的困苦消耗,在正陽門城牆上和法場上所受的那幾記重傷,讓范閑的狀態已經跌至穀底,尤其是先前與十幾名苦修士的圓融之勢硬抗一記,更是讓他再無二戰之力。

  他身旁的影子表情冷漠,看上去並無異樣,然而多年來的合作與親近,讓范閑很清楚地發現,影子身上的傷也很重,甚至比自己更重。

  范閑知道這是為什麼,影子只受過一次傷,但那次傷是四顧劍刺出來的。

  ***

  知道了陳萍萍的死訊,影子會有怎樣的反應,范閑能清楚地猜測到,他明明人在東夷城,卻和王啟年幾乎同時回到了京都,這名天下第一刺客回程的速度比王啟年更快,甚至有可能比范閑當日更快。

  這樣的奔波,影子的傷想必更加重了。范閑側頭看了影子一眼,卻沒有開口說什麼。

  「前面分頭。」影子沙著聲音開了口,帶著一股很怪異的味道,看來這位刺客也很清楚,他們二人如今的情況都糟到不能再糟,必須分頭引開追兵。

  范閑點了點頭,知道此時分開,過不久自然二人便會再見面。

  便在那個街口,影子倏的一聲穿到了一個小巷子裡,說不定片刻之後,他就會變成一個正在簷下躲雨的淒苦商人吧。

  然而他走之前冷漠說了一句話,讓范閑的心沉了一下,嘴裡開始發苦。

  「你什麼時候動手殺他,喊我。」

  就因為這句話對心神造成的衝擊,讓范閑比預定之中跑得更遠了一些,身後那些苦修士遠遠地綴了上來,但范閑卻沒有任何的擔心,他從一個小巷裡穿了過去,便來到了東川路口,便在澹泊書局的正堂裡進去,從後門出來時,已經變成了一個撐著雨傘的讀書人。

  他來到了太學的門口,看見了百把傘,千把傘,以及傘下那些面容清爽陽光的太學生們。

  §卷七 第一百一十一章 準備著

  上次來太學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

  那一日春雨飄搖,范閑來太學是為了見胡大學士,為的是京都府尹孫敬修的事情。那時他挾東面不世之功回京,真真是光彩榮耀到了極點,抵抗門下中書的壓力,折辱賀大學士的意志,瀟灑囂張,攀上了第二次人生的巔峰。

  一朝雨歇,黑傘落下,他被太學的學生們認了出來,還引起了小小的一場騷動。

  而今日秋雨淒迷,他從慶廟逃命而來,面色微白,手臂微抖,雨水順著布傘漏了些許打濕他的衣衫,讓他看上去有些狼狽。如今的范閑已經被奪除了所有官職爵位,成為一名地地道道的白身平民,而且整座京都都知道,皇帝陛下正在打熬著這位曾經風光無限的年輕人,范府形同軟禁,無人敢上門,無人敢聲援。

  區區數月時間,人生境遇卻已經整個翻轉了過來,一念及此,范閑不由笑了起來,低著頭,撐著傘,從那些不知議論著什麼的太學學生身邊走過,向著太學深處行去。

  雨中的太學顯得格外美麗清寂,古老的大樹在石道的兩側伸展著蒼老的枝丫,為那些在雨中奔走的士子們提供了難得的些許安慰,一路行來,秋黃未上,春綠猶在,暮時學堂鐘聲在遠處響起,清人心境。

  范閑不再擔心那些後方追蹤而至的慶廟苦修士,且不說在這數百名太學學生的包圍中,對方能不能夠找到自己,只說太學這個神聖重要的地方,即便是那些甘於犧牲自己的苦修士們,大約也不敢冒著學士嘩動的風險,就這樣像屠戶一般地殺進來。

  撐傘往太學裡走,一直走了很久,才來到了較為清靜一些的教習所在地,范閑很習慣地繞過長廊,進了一間小院,行過照壁,卻緩緩地停住了腳步。

  這裡是他在太學裡的屋舍,有幾位教習和才氣出眾的學生被調到了他的手下,在這個院落裡進行了好幾年的書籍編修工作,莊墨韓先生送給范閑的那一馬車書籍,便是在這個地方被重新地整理,再送到西山紙坊進行定版,最後由范府的澹泊書局平價賣出。

  這些年書籍的整理工作一直在繼續,所以澹泊書局也一直在賠錢,不過范閑並不在意這些,就像京都叛亂時在孫顰兒閨房裡看見書架時的感觸一般,范閑認為這種事情是有意義的,既然是有意義的事情,當然就要繼續做下去。

  他靜靜地站在照壁旁,看著屋舍內的動靜,有些安慰地發現,雖然皇帝陛下將自己打成了一介草民,可是這些跟了自己好幾年的太學教習和學生並沒有受到牽連,而且這裡的書籍整理編修工作也在繼續,沒有受到什麼影響。

  范閑的心裡生起一絲暖意,望著屋裡笑了笑,在那些太學教習發現自己之前轉身離開了這間熟悉的院落,斜斜穿過太學東北角的那座密林小丘,沿著一方淺湖來到了另一座熟悉的院落。

  這個院子,這些房間,是當年舒蕪大學士授課時的居所,後來胡大學士被聖旨召回京都,便也擠了進來。當舒蕪歸老後,這間院子自然就歸了胡大學士一人所用,上次范閑求胡大學士幫手,便是在這個院子裡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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