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慶餘年 | 上頁 下頁
九七八


  「是。」這次回答的是另一名苦修士,他回答得幹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然而這個回答卻讓范閑的眼睛眯得更厲害了。

  神廟偶有使者巡示人間,這本身便是這片大陸最大的秘密之一,如果他不是自幼在五竹叔的身邊長大,又從肖恩陳萍萍的身上知曉了那麼多的秘密,斷然問不出這些話,然而……這些苦修士們從范閑嘴裡聽到了使者這個詞,卻並不如何詫異,似乎他們早就料到范閑知道神廟的一些秘密,這件事情卻令范閑詫異起來。

  「可是大祭祀死了,三石也死了,大東山上你們的同伴也……都死了。」范閑很平靜地繼續開口,但即便是秋雨也掩不住他語調裡的那抹惡毒和嘲諷。

  「有誰會不死呢?」

  「那為什麼你們不死?」

  「因為陛下還需要我們。」

  「聽上去,你們很像我家樓子裡的姑娘。」

  ***

  雨中慶廟裡的氣氛很奇妙,范閑一直平靜而連續地問著問題,而這些坐於四周圍住他的苦修士們卻是分別回答著問題,回答得木然沉穩,秩序井然,依次開口,場間十六人,有若一人回答。

  范閑的心漸漸沉了下來,看來這些古怪的苦修士們長年苦修,心意相通之術已經到了某種強悍的境界,而更令他寒冷的,是關於神廟使者的那些信息。

  神廟使者最近一次來到人間,自然是慶曆五年的那一次,這位使者從南方登岸,一路如野獸一般漠然習得人類社會的風俗習慣,在這種習慣的過程裡,慶國南方的州郡,有很多人都死在了這位使者的手上,或許只是習慣性地淡漠生命,或許是這位使者要遮掩自己存在的消息,總而言之,當時的刑部十三衙門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也沒有能夠摸到這名神秘使者的衣衫一角。

  慶國朝廷當時只將此人看做一名武藝絕頂的凶徒,而不知道他真實的身份,所以才有了後來刑部向監察院求援,言冰雲慎重其事,向范閑借虎衛之事。

  然而監察院還沒有來得及出手,這名神廟使者便已經來到了京都,來到了范府旁邊的巷子裡,被五竹攔截在了一家面攤旁。

  一場布衣宗師戰後,神廟使者身死,五竹重傷,自此失蹤,於大東山上養傷數載,而這名神廟使者的遺骸,被焚燒于……慶廟。

  范閑的目光透過雨簾,向著慶廟後方的那塊荒坪望去,目光微寒,想著那日陛下與大祭祀看著火堆裡神廟使者的場景,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言語。

  慶廟大祭祀往年一直在慶國南方沼澤蠻荒之地傳道,卻恰巧于神廟使者入京前不久歸京,然後便在這名使者融于大火之後不久,便因為重病纏身而亡。

  這是巧合嗎?當然不是,至少范閑不信。五竹叔受傷的事情,神廟使者降世,都是他後來才知道的,用了許久的時間,也只隱約查到了這裡,但至少證明了,皇帝陛下肯定是通過慶廟的大祭祀,與那位來自神廟的使者,達成了某種協議。

  慶曆五年時,皇帝陛下希望用自己的私生子為餌,引誘這名神廟使者和五竹同歸於盡,只是他並沒有達成目標。為了掩埋此事,為了不讓范閑知道此事,大祭祀……必須死了。

  范閑收回了目光,看著面前的苦修士們,很自然地想到了所謂天啟,所謂神廟使者所傳達的意志,那一位使者想必便是二十二年前,來到慶國的那一位。

  如今看來,那位使者不僅僅是將五竹叔調離了京都,而且還代表那個虛無飄渺的神廟,與皇帝達成了某種合作。

  皇帝與神廟的合作?范閑的眉頭皺了起來。第一次的合作殺死了葉輕眉,第二次的合作險些殺死了五竹叔……所有的事情其實已經非常清楚了,唯一不清楚的,只是那個名義上不干涉世事的神廟,為什麼會在人間做出這樣的選擇。

  此時在慶廟裡圍困范閑的苦修士年紀都已經有些蒼老了,二十幾年前,他們便已經獲知了神廟的意志,在狂喜之余,極為忠誠地投入了為慶帝功業服務的隊伍之中,這二十幾年裡,他們行走於民間,傳播著……應該是向善……的教化,一簞食,一瓢飲,過著辛苦卻又安樂的日子,同時……想必也在替皇帝當密探。

  如今東夷城已服,內亂已平,陳萍萍已死,風調雨順,民心平順,國富兵強,慶國實力已致巔峰,除了范閑之外,似乎再也沒有任何事能夠阻止慶帝一統天下的步伐,所以這些苦修士回到了京都,準備迎接那光彩奪目的一刻。

  所以苦修士們想勸服范閑為了這個偉大的事業,忘卻自己的私仇,為了天下的公義,忘卻一個人的悲傷。

  ***

  范閑孤獨地站在雨裡,雨水雖然微細,但依然漸漸打濕了他的衣裳。這些苦修士們很坦率地向他講述了這二十年裡他們的所行所為,解釋了隱在慶國歷史背後的那些秘辛,因為他們是真心誠意地想勸服他,想用神廟的意志,民心的歸順,大勢的趨向,來說服范閑不要與皇帝陛下為敵。

  因為陛下是天擇的明君,世間的共主。

  「都是扯淡。」范閑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著身周對自己苦苦懇求的苦修士們,說道:「這些和我究竟有什麼關係?我只是陛下的一位臣子……不對,我現在只是一介草民,我想天下人誰來看,都不會認為我會影響到天下的大勢,諸位非要逼我入宮,或是押我入土,是不是有些反應過度?」

  苦修士們互望了一眼,看出了眼中的慎重和決心,他們自然是不相信范閑說的這句話。其中一人望著范閑誠懇說道:「因為您……是她的兒子。」

  范閑默然,終於知道今天慶廟裡的大陣仗究竟是怎樣而來了。如果是慶廟裡的這些苦修士們忠心侍奉神廟,將皇帝陛下當成天擇的領袖,那毫無疑問,葉輕眉,這位逃離神廟,曾經偷了神廟裡很多東西的小姑娘,當然是他們最大的敵人。或許這些苦修士並不瞭解內情,也不需要瞭解內情,只需要那位二十幾年前的神廟使者給葉輕眉的行為定下性質,他們便會深深忌憚於那位敢於蔑視神廟的女子。

  這種忌憚一直延續到二十幾年後,延續到了范閑的身上。

  「如果你們殺了我,陛下會怎麼想?」范閑微笑問道:「我想他一定很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死在你們這些神棍的手裡,我很替你們擔心。」

  所有的苦修士齊聲頌禮,面露堅毅之色。沒有人應話,但表達出來的意思很清楚,為了他們所追尋的目標,就算事後皇帝陛下將他們全部殺了,他們也要把范閑留在這裡,永遠地留在這裡。

  ***

  「我想聽的話都已經聽完了。」范閑唇角一翹,微諷說道:「我想如果我答應你們入宮,想必你們也不會放心,會在我身上下什麼禁制。當然,我也可以虛與委蛇,先答應一下也無妨,至少似乎可以保個小命。」

  「只是你們錯估了一件事情。」范閑望著他們冷漠說道:「我比你們更相信神廟的存在,但正因為如此,我才不會一聽到神廟的名字,便嚇得雙腿發軟,就像你們一樣跪在這雨裡。」

  一名苦修士深深地歎了口氣,悲天憫人說道:「人生於天地間,總須有所敬畏。」

  「這句話,陛下曾經對我說過。」范閑微微低頭,心想但那位皇帝陛下明顯對任何事物都沒有敬畏之心。神廟?使者?只怕這些在凡人看來虛無飄渺十分恐怖的存在,在陛下的眼裡,也只不過是一種可以加以利用的力量罷了。

  「敬天敬地,但不能敬旁人的意志。」范閑說道:「關於這一點,你們應該向苦荷大師學習一下。」

  苦修士們微微一怔,不解此言何意,然後他們便看見了被圍在正中的范閑飄了起來!

  范閑在微細的秋雨裡飄了起來,身上的布衫被真氣緩緩撐起,就像一隻無情無緒的大鳥一樣,倏的一聲,向著慶廟的外圍掠了過去!

  毫無先兆,范閑的身體就像被一根無形的長繩拉動,奇快無比地向著慶廟的大門飄去,他在空中的速度奇快無比,而且身法格外輕柔,就在雨裡穿行著,若一隻雨燕,在風雨裡翻滾而飄遠。

  然而他的身體只掠出去了五丈遠的距離,便感覺到了一堵渾厚無比的氣牆迎面撲來。

  范閑出手的那一刹那,十幾名苦修士們同時動了,一名苦修士搭著另一名苦修士的臂膀,悶聲一哼,將身旁的夥伴甩了出去,連續六七個動作,十分順滑地施展了出去,似乎他們的心意早已相通,這些動作沒有絲毫凝滯不順的情況。

  這些苦修士們的陣形是一個不規則的圓,此時相搭一送,七個人被快速地擲向了慶廟正門的方向,在空中他們的手也沒有脫開,帶動著下方的苦修士同時掠動。

  如同一道波浪。

  十幾名苦修士圍成的不規則的圓,就在這一瞬間形成了一個整體,在飄著細雨的空中翻轉了起來,淩空而起,憑著波浪一般的氣場傳遞,生生躍過了快速飛離的范閑身形,重新將他套在了圓中。

  一個圓在空中翻轉過來,再落到地上,仍然是一個圓,范閑依然還在圓中間。電光石火之後,雨依舊是這樣地下著,場間的局勢似乎依然沒有絲毫變化,除了眾人都向慶廟正門的方向移挪了約七丈的距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