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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二


  「我若死了,東夷城那邊怎麼辦?難道四顧劍的徒子徒孫們還會遵守那個不成文的協議?大殿下手中一萬精兵雖然有朝廷摻的沙子,但三年前禁軍的動靜已經說明了我們這位大哥掌兵的本事,他完全可以在短時間,掌握住這只強軍……陳萍萍死了,我再死了,大哥肯定不會再聽我的話,就算他不領兵打回京都,但至少也會留在東夷城冷眼看著京都裡的那位父皇……陛下最好不要用甯姨去威脅他,從你的描述中看,禦書房事變後,甯姨已有死志,以她那等強悍熱血的性子,如果陛下用她的性命去威脅大哥返京,只怕她馬上就會死在陛下的面前。」

  「雲之瀾更不是一個傻子,若我死了,大哥的心思他肯定能猜到,平白無故多了這麼一個強援,他絕對會全力輔助,從而保持東夷城的獨立地位。」

  「我若死了,此時還在定州的弘成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我若死了,我經營了五年的江南又會是怎樣的動亂下場?就算夏棲飛背叛了我,可是我也有足夠的法子,讓整個江南亂起來。」

  「更不要說監察院,如今監察院保持著沉默,一方面是院外的那些大軍,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所有的官員都在暗中看著我,他們想知道我想做些什麼,如果我也死了,監察院也就散了。」

  「你看看,如果陛下真的逼我反了,或是直截了當地殺了我,會帶來這麼多的動盪。」范閑的唇角泛起了一絲古怪的笑意,幽幽說道:「他怎麼捨得?他怎麼……敢?」

  其實范閑還有很多隱在身後的籌碼沒有說出來,一者沒有那個必要,二者關於北方的籌碼,他自己也沒有太多的信心。然而談論至此,他冷漠說出口的最後四個字,還是那樣的堅定和信心十足。

  繼承了母親的遺澤,在無數長輩的關懷,也包括皇帝老子這些年來的恩寵信任下,再加上那些老怪物們或明或暗的寄望扶植,范閑終於不負眾望,成為了如今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和慶國強大的皇帝陛下對視,而不需要退讓的大人物。

  或許平時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然而一旦人們將眼光投注於此,才會驚愕地發現,這些年慶國和天下的風雨,竟然造就了范閑這樣一個畸形的存在。

  「陛下,」林婉兒沉默很久後輕聲說道:「或許為了慶國,為了天下,他會容忍你的大不敬,但是這絕對不僅僅是基於他對你能夠影響的事物的忌憚,也包括了很多其它的東西,或許是一些微妙的東西。一旦他發現,你對他真的沒有任何眷顧情誼,他一定會很直接地抹掉你。」

  「消滅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消滅他的肉體。」林婉兒怔怔地看著范閑,「你以為陛下若真捨得殺了你,他還會在乎東夷城的歸而複叛?他還會在乎李弘成在定州的那點兒力量?他還會在乎江南的百姓會受多少饑餓痛苦?」

  「他如果真忍心殺你,他又怎會在意天下間別的任何事情?皇帝陛下,就算整個天下都背棄了他,可是他依然有勇氣有實力,重新打出一個天下來,更何況你頂多只能讓他的天下多出一些極難修補的瘡疤。」

  林婉兒輕輕地撫摩著他憔悴蒼白的面容,歎息說道:「不為我考慮,不為孩子考慮,無論做什麼事情,多想想你自己。」

  范閑沉默了,他必須承認,雖然他一直是這個世界上對皇帝老子瞭解最深刻的人,但是在關於情緒思維慣性這些方面,自幼生長于皇帝膝前的妻子,要掌握得更清楚一些。

  「不說這些了,呆會兒蘆根湯來了,你要趁熱喝。」范閑勉強地笑了笑。這些年婉兒的病情一直極穩定,除了費先生和范閑的藥物之外,最大的功臣便是這些產自北海的蘆根熬出來的湯。

  話一出口,范閑忽然想到了北海,想到了那些將人的皮膚刺得微痛的蘆葦葉,想到了那個很久沒有相見,很久沒有想起的女子,不知道她現在在西胡好不好?之所以此時忽然想到海棠朵朵,是因為先前那一番談話之後,范閑更清晰地判斷出了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婉兒說的對,要消滅一個人,最好的方法便是消滅他的肉體。范閑閉目沉默,想著怎樣才能融化掉萬年不消的大雪山?怎樣才能擊敗一位大宗師?海棠?還是十三郎?還是……自己?還是說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能夠做到了?

  范閑開始想念五竹叔,卻不是因為想念他身邊的那根鐵釺,而只是在心神微黯的時節,下意識裡想念自己最親的親人。

  ***

  第二日,范府正門大開,朝廷派來的眼線,重新佈滿了南城這條大街四周的陰暗處。看來宮裡那位皇帝陛下很清楚自己的私生子在想些什麼,在試探著什麼,他只是沉穩地坐在禦書房內,以不變應萬變,消磨著范閑的時光,將鍋裡的水溫漸漸地提升了一些。

  塞到這鍋下面的一根大柴,便是今天晨時內廷戴公公傳來的陛下旨意。

  聽著那熟悉的余姚口音,范閑一身黑色官服跪在正廳之中,眼眸裡閃動著一切皆在預料之中的平靜光芒。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除范閑監察院院長一職,令歸府靜思其過,慎之,慎之!」

  §卷七 第一百零七章 七日

  范府上下的僕役丫環們聽清楚了這道旨意,只覺一道雷霆無情而殘忍地劈了下來,劈遞整座范府都開始顫顫搖晃,跪在廳外的眾人面色發白,心頭震驚,很是替少爺感到不安與恐懼。

  不止他們,包括整個京都的官員百姓,都很清楚小范大人手中權力的根基究竟是什麼,而陛下這一道奪官的旨意,卻是在砍斷小范大人的根。然而跪在地上的范閑聽到這道旨意,臉上的表情依舊保持著平靜,沒有露出什麼驚愕悲傷的感覺,因為這一切本來就是他的意料中事,就如這兩日在床上輾轉思忖判斷的那般,陛下會試圖在這段時間內,逐漸削除罩在范閑身體外面的那些層層權力防禦。

  細細算來,打從在東夷城回京的路途上遇到王啟年開始,這短短的十日中,范閑不知道做了多少大逆不道的事情。黑騎咆哮縱橫於州郡之間,這本來就是犯了大忌諱,而且五百黑騎連沖十餘關口,更是在朝野間落了一個極大的罪名,再加上范閑闖入京都時殺了正陽門的統領,當著萬民目光,刺死法場上的幾名強者……

  一椿一椿都是罪過,都是慶律中不能饒恕的罪過,即便他是范閑,也必須為此事付出代價,陛下沒有讓他下獄,已經算是足夠寬仁。然而這種寬仁卻無法平息民間官場中的議論與壓力,今天這道旨意除了范閑的院長一職,也算是給天下一個初步的交代,給陛下自己一個宣洩怒意的渠道。

  至於今後宮裡還會有怎樣的旨意出來,范閑又會遭受到怎樣的打擊和損失,則要看范閑的應對,以及官場民間的風聲了。

  范閑有些木訥地站起身來,從戴公公的手裡接過那道聖旨,很隨意地交給身後門下清客安置,根本沒有去認真地閱讀一番,因為聖旨上所擬的罪名很實在,他也不準備在這些方面和宮裡打什麼官司。

  「喝杯茶再走吧。」范閑溫和地看著戴公公。戴公公的臉上難以抑止地流露出尷尬與不安的神情,他這數年間在宮裡的沉浮,其實全部是因為面前的這位年輕權貴,然而今天卻是自己來范府宣讀這份旨意,戴公公的心裡確實有些不好受。

  「奴才還得回宮。」戴公公用不安的眼神看了范閑一眼,聲音微顫說道:「陛下只是一時在氣頭上,過些日子就好了。」

  范閑知道這廝為什麼會流露出這樣的神情,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你也別想太多,陛下既然讓你重新拾了宣旨的重要差使,想必也是信你的。」

  戴公公恭謹地行了一禮,便準備離開,卻聽著范閑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若若在宮裡可好?」

  宦官與大臣私相傳遞信息,此乃大忌諱,然而戴公公略一沉忖後,卻沒有絲毫猶豫,壓低聲音說道:「范小姐過得極好,時常在禦書房內聽議,陛下待她極好,大人不用擔心。」

  范府這一家子其實都算是正牌兒的李氏皇族成員,加上范閑對戴公公的恩威相加,這位太監並不在意那些忌諱,壓低聲音將范若若這兩日在宮裡的情形說了一番。

  范閑微微挑眉,有些驚愕,他猜忖不到陛下的心思,也不理解為什麼妹妹可以在宮裡顯得如此超然,完全不像是一個人質。

  迎旨的事情辦完之後,范閑轉到正廳之後,看著一直在後方安靜聽著的妻子,輕聲說道:「今兒算是第一波,我身上兼著的差使極多,陛下如果要一層一層地剝,也需要些時間。」

  林婉兒看了他一眼,輕輕地咬了咬下唇,說道:「名不正則言不順,雖然院長一職現如今是空著,陛下想必等著你入宮請罪之後,過些日子還是會把這職位賜給你,可是……終究皇權無邊,你沒了院長的職位,想在這些日子裡收攏院裡的力量,只怕有些障礙。」

  「陛下也清楚這點,所以他第一刀就砍了我院裡的職位。」范閑坐了下來,低聲說道:「至少在眼下,他還不希望朝堂上亂起來,所以在慢慢地削,也等著我自然地認罪低頭。只是……這麼些年了,監察院一直在老跛子的控制下,陛下還是有些不瞭解其中的門道,就算監察院有很多人會畏於皇權,但終究還是有更多人,不認旨意,只認院內的傳承。」

  「被軟禁和被自殺一樣,都是一種很難解決的問題。」范閑說道:「陛下想讓整個天下,甚至包括我自己在內,都慢慢地習慣我失去權柄的日子,那樣折騰起我來就輕鬆多了,所以我得抓緊時間。」

  林婉兒的眉頭皺了起來。她一直不明白,就算范閑能夠撕開府外的那張大網,與啟年小組的成員聯繫上,可是僅僅一次見面,又能解決什麼問題?

  「我的下屬們都是一群很了不起的人。」范閑看出了她心裡的疑惑,平靜說道:「而且他們可以幫助被軟禁的我,去聯繫上一批更了不起的人。」

  如果范閑強行闖破府外的監視網絡,以他如今的修為,其實並不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正如他昨夜所言,除非陛下親至,不然這慶國的天下,還真難找出幾個能夠跟住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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