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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六


  范閑不知道言冰雲此時已經出現在太平別院之外,但他能想到肯定有人要來見自己,要來勸說自己,他甚至能夠準確地瞭解到,自己從京都裡一步一步走出來,不知道有多少人跟在自己的身後,不知道有多少慶國的精銳部隊,此時正集結在太平別院的外面,等著勸說的成功……或是不成功,這都是那位皇帝老子的意旨吧?

  但他沒有考慮這些,也懶得考慮這些,他只是覺得自己很累,很疲憊,體內很空虛,那些往常充沛如山水的真氣,似乎在先前那聲哭嚎裡都吐了出去,胸裡的濁氣吐了出去,真氣也吐了出去,剩下的只有空虛。

  范閑覺得自己的腳步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沉重,自己的身體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虛弱,自己懷裡那個老人明明很輕,可是怎麼越來越沉重?重得自己快要抱不住了。

  微濕的發絡搭在額頭上,他抱著陳萍萍行過草坪,行過那枝花樹,行過那方圍成的小湖,來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

  牆上有花,他輕輕地摘了一朵瑟縮開放著的小黃花。然後他伸手在花牆一角裡輕輕摁動了一下,只聽得咯吱幾聲響動,地面上緩緩出現了一個洞口,有石階往下探去,並不太遠,此時天上的陽光完全可以映射到下方乾爽的石板。

  太平別院裡有密室,想必對於當年那些老人來說並不是秘密,就連當年年紀還小的長公主,也曾經在別院裡找到了一個。當年葉家事變之後,皇帝應該也來別院查探過箱子的下落,只是他沒有找到,加上對這個院子一直有些異樣的情緒,所以一直沒有再來過。

  而對於范閑來說,這個密道很熟悉,因為很多年前打開那個箱子後,五竹叔便曾經帶著他來到太平別院,沿著這個通道下去,找到了那把燒火棍最需要的子彈。

  一步步地往下走,似乎要走入幽冥,其實也只不過是個離地約三丈的密室,室內乾爽乾淨,沒有別的什麼陳設寶物,只是有幾個椅子,還有幾副棺木。

  范閑單手搭在棺木一緣,微微用力,將棺蓋掀開,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懷中老人瘦弱的身體放進去,取了一個小瓷枕很小心地墊在了他的後腦。看了看棺木內的絲綢,范閑微微偏了偏頭,沒有替他蓋上。

  陳萍萍雙目緊閉,赤裸的身體上只蓋著范閑脫下來的那件監察院官服。范閑站在棺木旁邊靜靜地看著他瘦削的兩頰,深陷的眼窩,忽然覺得這身全黑的衣裳,比那些華美的絲綢更適合他一些。

  那件全黑的衣裳是監察院官服,從范閑身上脫下來的,自然是監察院院長的制式,在范閑看來,陳萍萍此生難以言斷,但想必對方是喜歡以監察院院長的身份死去。

  范閑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棺木旁邊看著沉睡中的陳萍萍,想著先前在法場上,在秋雨中,這老人似乎就是在自己的懷裡漸漸睡去。睡去之前他緊緊握著自己的手,應該不會害怕吧?

  看著那張蒼老而蒼白的臉,范閑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小的時候,這位喜歡用羊毛毯子搭在膝上的老人,讓費介老師來教自己,讓自己學會在這險惡的世界上保護自己的能力,讓自己從很小的時候便熟悉監察院裡的所有條例架構。大概從自己生下來的那一天開始,老人就已經想好了,要將他最視若珍寶的監察院留給自己。

  范閑想到了自己第一次看見陳萍萍時的場景,那是在監察院那間陰暗的房間裡,明明兩個人是第一次見面,可是自己看著輪椅上的那個老跛子,卻像是看見了一個許久沒有見到的長輩,一股天然而生的親近就那樣縈繞在二人的心間。那一日范閑低下頭去,輕輕地抱了一下瘦弱的陳萍萍,貼了貼臉,就如今日抱了一抱,貼了貼臉。

  在淺池畔觀魚論天下,輕弄小花,在陳園裡兩輛輪椅追逐而舞,大概再也不可能重現了吧?不能再想了,范閑緊緊地閉上了眼,旋即睜開眼,低身將手中拈著的那朵瑟縮小黃花,輕輕地拈在了陳萍萍的鬢間白髮中。

  ***

  沉默了許久,范閑沒有再多說什麼,將棺木的上蓋合上,從旁邊拾起備好的大釘,對準了棺蓋的邊縫,然後運功於掌,一記劈下。

  接連數聲悶響響起,范閑沉默地一掌一掌地拍著,將所有的大釘全部釘了下去,將整副棺木釘得死死的,將那個老人關在了另一個世界中,一個與自己再也觸不到的世界中。

  做完了這一切,范閑看著這副黑色的棺木開始發呆。這只是暫時的處置,總有一日,范閑要將老人送回他的故鄉,或是一個沒有人知道的清山秀水處,而不會讓他永遠地留在這座黑暗的京都附近,雖然這裡是太平別院,陳萍萍想必也很喜歡在這裡生活,但是這裡依然離京都太近,離皇宮太近。

  范閑的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覺得無窮無盡的倦意和疲憊開始湧上心頭,他在身旁的高腳木椅上坐下,雙腿踩著椅邊,將頭深深地埋在雙膝之中,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邊。

  右手掌上被釘子割破的痕跡開始流血,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范閑就這樣埋著頭坐著,不知道坐了多久,多久,頭頂太平別院草坪上積著的雨水開始順著石階流了下來,打濕了一層一層,冰涼了一層一層。

  ***

  陽光在天上緩緩地轉移著,地下暗室裡的光亮也在忽明忽暗,不知道是光線的角度還是雲度的厚薄帶來了這一切。一絲聲音傳入了范閑的雙耳,他緩緩地從雙膝間抬起頭來,走了下椅子,又看了一眼那副沉默而黑暗的棺材,沿著已濕的石階走了上去。

  一聲異響之後,石室上面的密門被緊緊地關閉,再沒有一絲陽光和一絡流水可以滲透進來,此地回復平靜與黑暗。

  范閑沿著圍湖旁邊的草中小道往太平別院的門口走,待走到離木門不遠的地方,便聽到了一處下屬低沉的稟報聲。范閑冷漠的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表情,輕聲說了一句什麼,便在院內的一截斷樹上坐了下來。

  木門開了,言冰雲走了進來,站到了范閑的身前,低著頭,許久沒有說話,或許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從宮裡開始有動靜的那一天開始說,你應該從頭到尾都在參與,那我不想遺漏任何的細節。」范閑疲憊地坐在斷樹根上,右手搭在膝上,面色有些不健康的白。

  言冰雲看了他的右手一眼,發現在流血,心頭微微一震,卻也沒有過多的言辭解釋,而是平靜說道:「初二時,我被召進宮中,得了旨意,便開始安排。至於賀大學士在達州緝拿高達,以及陛下借此事將院長留在達州,再用京都守備師擒人,我只是知道大概,並不知道細節。」

  「告訴我你所知道的細節。」

  言冰雲看著低著頭的范閑,發現今日的小范大人與往常任何時刻都不一樣,他的面部表情是那樣的平靜,平靜得令人心悸,完全不像是一個正常人應該有的反應。

  從那日清晨京都守備師護送著黑色的馬車入京,再到皇宮裡禦書房裡的爭吵,再到陛下身受重傷,再到陳萍萍被青瓷杯所傷,被下了監察院大獄,言冰雲沒有隱瞞任何細節,甚至連其中自己所扮演的醜陋角色,都清清楚楚地交待了出來。

  范閑沉默了片刻,緩緩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那你這時候跟著我做什麼?是想把那個老跛子拖回去再割幾刀?還是說非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言冰雲在他的面前不需要控制自己的情緒,臉上現出一絲絕非作偽的悲痛之色,沙啞著聲音說道:「下官必須來見院長您,我要保證您不會發瘋。」

  「什麼是發瘋?造反?」范閑唇角微翹,笑聲中寒意十足,「別院外面那些京都守備師和禁軍的軍隊,難道不就是用來做這件事情的?」

  此時別院之外隱現煙塵之意。明明剛剛落了一場秋雨的大地,卻現出燥意來,誰知道太平別院外面究竟埋伏了多少軍隊,多少用來壓制范閑的高手。

  言冰雲強悍地控制住自己的心神,望著范閑冷漠說道:「不管怎麼說,老院長已經去了,你再如何憤怒,也改變不了這一切。就算你能逃出京都,又能怎麼辦?不錯,鄧子越在西涼,蘇文茂在閩北內庫,夏棲飛在蘇州,啟年小組的幹將,院內最有實力的官員密探,都被我支了出去,灑在了大人你控制最嚴的地方,你一旦離開京都,可以重新收攏監察院六成的力量,可是……你又能做些什麼?」

  范閑冷漠地看著他,根本一言不發。

  「好,如今你是東夷城劍廬之主,手底下有無數劍客為你驅使,再加上此時大殿下領駐在東夷城的一萬精兵,可是……那一萬精兵可不見得大殿下能夠完全控制,退一萬步講,大殿下難道會因為你,或者因為老院長就反了陛下?」言冰雲的嘴唇有些乾燥,嗓子有些充血,卻依舊強硬說道:「世子弘成在定州,他是你的至交好友,可就算他為你起兵,那些定州軍肯聽他的?」

  「不得不說,現如今這天下,也只有你有實力站在陛下的對立面,但是……你依然不是陛下的對手。」

  「說完了?」范閑微眯著眼睛看著他,疲憊地搖了搖頭,說道:「你要說服我,難道不應該拿出陳萍萍給你留下的親筆信?」

  言冰雲身體一震,他本來以為自己這些天在監察院內部做的事情,一定會激怒范閑,卻沒有想到對方從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查知了一切。

  范閑看著他:「但就算你拿出來我也不想看,不外乎是為了照顧所謂大局,為了防止監察院一時失控,被陛下強力抹除……所以你必須成為陛下的第二條狗,將這個院子強行保留下來,為了取信于那個男人,你必須做出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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