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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九


  賀宗緯面色一肅,太醫表情一松,守候在此的太監表情一緊,言冰雲卻依然是面無表情。負責看管欽犯陳萍萍的這些人們知道——

  時辰,終於到了。

  ***

  東方一抹紅日已然躍出雲端,和暖地照耀在慶國京都所有的建築之上,行出天牢的這一干人等站在晨光之中,各自下意識裡眯起了眼睛。一夜的緊張,最後卻沒有任何事情發生,無論是賀宗緯還是言冰雲,以至那些負責看防的禁軍,都感到精神已經疲憊到了極點。

  賀宗緯輕輕地揮了揮手。在數百名全身盔甲的禁軍拱衛之中,一輛黑色的馬車停在了天牢的門口。仍是躺在擔架之上的陳萍萍複又抬了上去。

  言冰雲眯眼看著那邊的煌煌皇城,知道朝會已經開了,那些各部的大臣們,想必正在太極殿裡義憤填膺地痛斥著陳萍萍的大逆不道,那些文臣們準備了很多年的罪名,也終於有機會套在了那條老黑狗的脖子上。

  欽犯陳萍萍被抬出了天牢,邁向了死亡的道路。四周的軍士肅然而緊張地分配著看防的任務,言冰雲和他最親信的監察院部屬落在了最後面,然後聽到了一個消息。

  一直陪在陳萍萍身旁數十年的那位老僕人,駕著馬車送陳萍萍返京的那位老僕人,昨夜也是被關押在監察院的天牢之中,此時知道他服侍了數十年的主人將要步入法場,這位老僕人撞牆自盡於囚舍之中,鮮血塗滿牆壁。

  聽到這個消息,言冰雲的眼中微現濕意,卻是強行忍了下來,仰起臉,不再去看那座皇城,以免混著複雜情緒的淚水,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流下來。

  他抬頭,然後看見無數雨雲無由而至,迅疾堆至京都上方的天空裡,將初起不久的紅日嚴嚴實實地遮在了後方,任由一片陰暗籠罩著城內的建築青樹。

  又是一場秋雨,快要落下。

  §卷七 第一百章 笑看英雄不等閒(二)

  淒迷的秋雨就這樣自然地落了下來,京都街巷兩旁的青樹還沒有來得及將自己的葉片染黃,也只有無奈地甩落幾片落葉,以證明秋雨的冷,秋風的勁。雨水緩緩滋潤著大地,卻讓市井裡辛苦謀生活的黎民百姓們厭煩了起來,因為一陣秋雨一陣涼,他們不喜歡身體感到的陣陣寒意。

  朱紅色的宮牆無知無覺,不知冷暖,只是沉默而漠然地迎接著這些雨水的沖洗。雨水打濕了雄壯的皇城,讓那些明豔的朱紅色變得越來越深,越來越暗,就像是快要凝結的血痕一般。

  深深的宮門伴隨著吱吱聲被緩緩打開,大木門上新修不久的黃銅釘在閃耀著光芒,百余名官員表情複雜地魚貫而出,在一應儀仗的帶領下,沿著禦道一直走到了廣場的深處,分列排在兩側。這些都是慶國朝堂上的大臣,負責這個國度裡所有的事務民生,然而在今天這樣的天氣氣氛之中,他們只能做一個沉默的旁觀者。

  黃門小太監三聲響鞭起,皇城角樓裡某處隱鼓咚咚敲擊,發出嗡嗡顫抖的聲音,擊打在皇城上下所有人的心上。

  朝會已經結束了,今天的朝會只處理了一件事情,那便是擬定了前任監察院院長陳萍萍的罪名。

  ***

  皇城四方的街巷中漸漸走來了許多慶國的百姓。這些百姓們穿著顏色不一樣的衣飾,帶著貴賤不同的氣味,被皇宮響起的鼓聲召喚,緩緩向著宮前的廣場行來。人群越聚越多,漸漸聚滿了整座闊大的廣場,密密麻麻的,有如螞蟻一般。

  從清晨天未亮起,京都府及各級衙門裡正便開始在各處敲鑼打鼓,貼出告諭,通知所有京都的百姓,今天會發生什麼事情。

  只要刀尖不是落在自己的身上,這些百姓們總是有看熱鬧的興趣,尤其是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要被陛下處於極刑的大官乃是那個一直神秘莫測的監察院院長陳萍萍,所有百姓的興趣更為濃烈。

  監察院在慶國民間官場上的名聲太響亮,形象太過陰森可怕,而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老院長,沒有幾個人真正親眼見過,所有的人都向廣場上圍了過來,他們想看一看,這個大人物是不是真如傳說中所講的那樣三頭六臂,滿身黑霧,有如魔鬼一般。

  尤其是知道這個監察院的魔鬼,竟然不忿陛下處置,喪心病狂于宮中行刺咱大慶朝英明神武、仁愛萬民的皇帝陛下,所有百姓的心中都生起了一股發自內心的憤怒,他們要眼睜睜看著這個惡徒是怎樣在皇權的光輝下被灼成一片黑煙。

  監察院這幾十年來一直以神秘和陰森著稱,雖然一直針對的是慶國官場,但行事狠辣,手段可怕。而得罪了文臣,則是得罪了天下的士大夫,也便是得罪了天下的言論,所以監察院在民間的名聲一向極差。

  在民間的傳說裡,監察院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陰森衙門,最擅於屈打成招,嚴刑逼供,殺人如麻。或許監察院真有許多見不得光的手段,但是這滿京都,滿慶國,滿天下的百姓又能知道多少?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

  雖然這些年裡,監察院裡出現了一位光彩奪目的小范大人,稍微沖淡了一些監察院的黑暗氣息,但他主持院務的時間畢竟還短,還不足以改變在民間已經根深蒂固的對監察院的印象。

  澹泊公范閑,能夠改變的東西畢竟不多,慶國民間的百姓士子對於范閑的崇拜敬仰,更多的還是集中在他這個站於雲端的個人形象之中,對於監察院卻沒有太多改觀。對於京都百姓來說,監察院一處或許多了些人煙氣息,然而對於那座方正的陰森建築卻是依然沒有任何好感,反而下意識裡有一種畏怯,畏怯的延續便是無來由的憤怒。

  傳說中無比可怕恐怖的黑暗頭子陳萍萍,馬上就要死在自己的面前,所有的京都百姓,都感到了一絲隱隱的興奮激動。或許這只是身為百姓所自然流露出來的一種情緒,此生能夠有機會看到一位本來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大人物慘死在自己的面前,為自己將來無趣的人生多些酒後的談資,或許本來就是一種不錯的休閒活動?

  就像幾年前春闈案發,在鹽市口,那些禮部官員的頭顱被砍了下來,在法場上骨碌骨碌滾著,還險些被野狗叼走,僅這一幕,便不知填滿了多少京都苦哈哈們的無聊時光,送下了多少杯渾濁的劣酒。

  再比如三年前京都叛亂,同樣是在鹽市口,不知道有多少參與叛亂的將領被斬首于此,那血塗紅了半條長街,數日之後還往天上滲著血腥的味道。還有那個十三城門司統領張德清,被淩遲處死的時候,叫聲那個慘啊。

  這三年裡,張德清的死狀,在不知多少唾沫星子的陪伴下豐富著京都百姓的生活。然而這些近年來京都發生的大事,當然都及不上今日,因為今天死的是監察院院長,是世人皆知的陛下最忠誠的那條老黑狗,現在這條黑狗居然瘋了,要被屠了,哈哈!

  而且今天行刑的地點不是鹽市口,也不是刑部前的殺場,而是皇宮之前,廣場上!慶國開國以來,在皇宮前被明正典刑的官員,大概也只有今天這一位,百姓們興奮地想到這點,不由又在心頭憤怒起來,那個叫陳萍萍的大官,不知道做了多麼大逆不道的事情,才會死在這種地方。

  不是沒有人因為監察院而想到那位小范大人,但是所有觀刑的人們都下意識裡忘卻了這點,他們也從來不認為小范大人和那條老黑狗之間有任何關聯。他們只是一些很普通的市井百姓,他們不知道統治這片國土的那些人物之間的糾葛,就算有些小聰明的人們,大約也只會往另一個方向去想,陛下剛剛將監察院交給小范大人,便要殺死前任院長,大概是替小范大人清洗過往監察院裡的阻力和罪惡?

  無數的百姓湧入了殿前的廣場,緊張,漠然,興奮,無來由的悲哀,在無數種複雜的情緒包裹中,將那個小小的法場圍了起來。四周的禁軍士兵以及京都府負責維持秩序的衙役,強行將這千萬人攔在邊界之外,保證了法場的安靜。

  不能怪這些慶國的百姓,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他們習慣了知道自己能夠知道的,放棄自己無法知道的,享受自己能夠享受的,憤怒於被允許憤怒的。陛下要殺一位大臣,無論這個大臣是否真的罪有應得,可是他們已經被教育得君要臣死,那臣自然有死的道理,罪該萬死,萬死不辭……

  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是一片大海,蕩漾在雄偉皇城前方平闊的廣場上,臨近宮門的地方都被空了出來,搭著一個極為簡易的木台,這便是所謂法場了。在浩瀚人海與雄偉皇城的包圍中,這方法場看上去就像是一片可憐的孤舟,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沉沒在人海之中,又有可能隨時會撞到皇城這片千年撼不動的巨岩之上,粉身碎骨。

  沿著皇城下方的空地,一列隊伍沉默而肅殺地走了過來,走過了禦道兩側下意識裡低著頭,保持沉默的百余名慶國官員,在不遠處京都百姓們好奇緊張的目光下,來到了小木台的下方。

  囚車裡抬出了一個擔架,擔架上躺著一個老人,老人昏迷不醒,不知生死。賀宗緯抬頭望了皇城城頭一眼,眼角微微抽搐一絲,輕輕揮手,那副擔架便被抬到了木台之上。

  終於看到了今天便要被處於極刑的大官,看到了這個傳說中的黑暗老賊,最前方的那些京都百姓們滿足地歎息了一聲,馬上變得沉默起來,他們看著那一絲不動的老頭兒,在心裡想著,這人是不是已經死了?

  黑洞洞的皇城門洞裡走出來了三名太監,左手邊的小太監手中案上放著的是今天朝廷上擬定的罪名,右手邊的小太監手中高高舉著香案,案中是陛下處死陳萍萍的旨意。

  中間臉色漠然的太監是姚公公,他也沒有空著雙手,而是拿著一個小瓶子。

  木臺上一切已經準備好了,陳萍萍似乎已經沒有氣息的瘦弱身軀就被擺放在被雨水打濕的木板之上。姚公公走到他的身邊蹲了下來,在太醫的幫助下,喂他吃了一粒藥丸,又將瓶子裡的湯汁小心翼翼地喂進這位老人枯乾的雙唇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陳萍萍從昏迷之中悠悠醒來。失血過多,命元將熄的他,臉色十分蒼白,眼神渾濁無神。他望著身旁的姚太監,枯乾的雙唇微微啟合,沙著聲音緩緩說道:「千年老參……浪費了。」

  姚公公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卻不敢說什麼,也沒有做什麼,而是似哭似笑地看了這位老大人的一眼,佝僂著身子退到了木台的一邊。

  就在陳萍萍睜開渾濁雙眼的那一刻,法場上站在賀大學身左側身後的言冰雲身體也顫抖了一下,但他馬上平靜了下來,有些無力地低下頭去。先前只不過是一掃眼,他便知道此間法場的看守何其森嚴,且不論四周那些密密麻麻的禁軍,也不說那些散佈於四周的內廷高手,只是那些穿著麻衣,戴著笠帽的高手,已經讓言冰雲知道今天沒有任何人能夠改變這一切。

  昨夜在監察院大獄之中,有四名戴著笠帽的高手,令言冰雲和賀宗緯都感到了一絲怪異,但他們都不知道這些突如其來的高手究竟是來自何方,然而先前秋雨飄下,清光微漫之際,言冰雲極為眼尖地發現,笠帽之下,這些高手都沒有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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