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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七


  陳萍萍盯著慶帝的雙眼說道:「是太后的大不喜,是王公貴族強大的反彈,還是你的驕傲,讓你做出了這樣一個冷血無情的決定?」

  慶帝一臉漠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是眼瞳卻是漸漸空蒙,焦距不知飄向了哪裡,冷冰冰地轉了話題:「那是什麼促使你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決定?你是個閹人,難道也會喜歡女人?」

  「閹人啊……」陳萍萍緩緩垂下眼簾,說道:「先前就說過,誰對我好,我便對誰好,她對我的好,我一直牢記於心,她死得悲哀,想必也死得疑惑,我守了這幾十年,就是想替她來問問陛下你。」

  「莫非朕對你不好?」慶帝的目光在陳萍萍蒼老的面容上輕輕一拂,淡淡說道:「朕賜予你無上榮光,朕賜予你一般臣子絕不會有的地位,朕賜予你……信任,而你,卻因為一個已經死了二十年的女人……要來問朕?」

  陳萍萍似笑非笑地望著皇帝,忽然開口說道:「她待我好,是像朋友一樣待我,陛下待我好,是像奴才一樣待我,這能一樣嗎?」

  皇帝揮了揮手,有些疲憊,不想說這個根本沒有答案的問題,人生在世的遭逢總是極為奇妙的,尤其是慶國當年的這些夥伴們,彼此間的糾葛,只怕再說上三日三夜也說不清楚。

  陳萍萍卻在繼續說:「我只是誠王府裡的太監,她卻從來不因為我的身體殘缺而有絲毫不屑於我,她以誠待我,以友人待我……啊,這是老奴這一生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待遇,在她之前沒有,在她之後也沒有。」

  他忽然微笑著說道:「好在范閑還比較像她。」

  此時安靜的禦書房內,范閑這個名字顯得格外刺耳,一直以強大心神保持著冷漠的皇帝陛下,聽到范閑這個名字的時候,眉頭也極為細微地皺了皺。

  「關於小葉子為慶國,為李氏皇族,為我們這些人做了些什麼事情,我不想再說了。」陳萍萍有些疲憊地歎了口氣,是的,過往的事情不需要說,其實都是蘊積在這些夥伴的心裡腦間,誰都不會刻意記起,但誰都不會忘記。

  他的聲音微顯尖銳,說道:「是的,當年你初初登基,朝政不穩,要推行新政,著實反彈太大。我掌著的監察院監督吏治,也讓整個京都有些不穩的動靜。再者,太后一直很忌憚那個不肯入宮的女人,尤其是當她發現那個女人對陛下你的影響力,更遠在她之上時!皇后那個蠢女人剛剛嫁給你不久,更是不清楚,為什麼你天天不在宮裡呆著,卻要去太平別院爬牆!」

  「葉輕眉幫你都幫到了,在澹州的海邊,她曾經許過的畫卷也漸漸展開,老葉家已經在閩北修好了三大坊,慶國的根基已經打得牢牢實實,她似乎對於陛下再沒有任何作用,相反……她卻是朝廷宮廷裡最不穩定的那個因子,如果按照她的畫卷走下去,慶國將不會是今日的慶國,而陛下你,卻是根本不可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更遑論在過程之中,你可能要得罪全天下的官員士紳。」

  陳萍萍雙眼微眯,微尖嘲諷說道:「要立不世之功,便需有不世之魄力,你卻沒有這種魄力,你也根本不想捨棄你已經擁有的一切,只要葉輕眉死了,你享有她贈給你的一切,卻不需要承擔她所帶來的任何危險。」

  「一千個理由,一萬個理由,就算你有無數個理由,因為這把龍椅,因為這個國度,因為你自己的野心,去殺死她。」陳萍萍抿著唇,不屑地搖著頭說道:「可是這個人是你,你沒有任何資格去做這件事情。」

  慶帝的眼神依然一片空蒙,就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陳萍萍直刺內心的句句逼問,只是緩緩說道:「靖王府裡還留著當初的文字,想必你還應該記得清楚,似她那樣背離人心的奇思異想,雖則美妙,卻是有毒的花朵,一旦盛開在慶國的田野裡,只怕整個慶國都將因之而傾倒,朕身為慶國之君,必要為天下百姓負責。」

  「朕這一生,最是惜那女子。」皇帝陛下轉頭冷漠地望著陳萍萍,「朕比天下任何人,更惜那女子。」

  「和百姓有什麼關係?小葉子是個什麼樣的人,陛下和我都很清楚,她從來不是一個空有想法而無力付諸實踐的人,她所說的話,留下的字句,或許只是她想留下來的東西。」陳萍萍冷冷地看著皇帝,「而你,卻是被那些可怕的想法所驚煞住了,陛下你忽然發現,她的想法,對於這把椅子有太大的傷害,就算她現如今不做,但她留下的火種,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把這把外表光鮮,實則腐爛不堪的椅子燒成一片灰燼。」

  「腐朽的椅子?」皇帝怪異地笑了起來,看著陳萍萍說道:「朕沒有想到,你這條老狗,居然還是這樣一個人物。」

  陳萍萍沒有應話,只是咳了兩聲後,繼續無力說道:「陛下,您何必解釋那麼多,還不若先前那四個字……您只是貪戀這把椅子,你有太多的雄心壯志,或者說野心要去踐酬,你怎麼能夠容許有人可能危害到這個過程?又說回最先前,您只是……不可能永遠讓一個女人隱隱約約地壓制著你。」

  聽完這番話,慶帝沉默了許久,不知道這算是默認,還是在思考著自己當年最隱晦的內心活動。許久之後,他冷漠開口說道:「朕便有任何野心雄心,難道不是她給朕的?」

  「朕當年只是誠王府的一個不起眼的世子,雖然心有大志,憐民甘苦,想改變這戰亂紛爭的一切,但朕又有何德何能去實現這一切,甚至去夢想這一切?」皇帝微嘲說道:「是她,是你,是范建,是所有所有的人,讓朕一步步走到了龍椅之上,擁有了夢想這一切,實現這一切的可能。」

  慶帝的目光尖銳了起來,聲音沉穩了起來,大了起來,微厲說道:「朕既然坐上了這把龍椅,就要完成當年的想法,不論是誰,也不要試圖阻止這一切。」

  「當年的想法?」陳萍萍望著他,冷漠說道:「陛下您還記得我們當年的想法?」

  「朕知道你這老狗想說什麼。」皇帝坐在軟榻之上,兩袖龍袍如廣雲展開,整個人的身上浮現出一股強大而莊嚴的氣息,如雲間的神祇,沉聲說道:「朕要打下一個大大的江山,一統整個天下,讓三國億萬百姓再不用受戰亂之苦,千秋萬代,難道這不是她的意願?」

  慶帝的聲音漸漸高了起來,帶著一股陰寒看著陳萍萍:「許久未曾像今日這般談話了,朕才發現,原來你這條老狗,居然還是個悲天惘人的角色。但你不要忘了,朕才是慶國的皇帝,朕根本不在意當年的約定,也不在意曾經背離了什麼,但朕……在意她,朕答應她的事情,朕一件一件都在做,所以……不論是你還是范建,哪怕是她從陰間回來,問朕這數十年的作為,朕都可以不屑地看著你們說,只要朕才能做到這一切!」

  陳萍萍陷入了沉默之中。

  「她是一個神秘的女人,但她畢竟是個女人,她很幼稚。只是朕沒有想到,原來你也很幼稚。」皇帝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只有那雙薄薄的嘴唇在微微開啟,話語寒意十足,「治國不是扶花鋤草,不是靖王那個廢物天天自怨自艾就能行了。身為君王,為了達成目標,死任何人都可以。」

  「死任何人都可以。」

  「所以她死了。」陳萍萍在輪椅上佝僂著身子,憂傷說道:「所有慶國內部的亂因都可以死,比如皇后,比如長公主,比如太子,比如很多很多。但我只是不明白,如今的慶國和以前的慶國又有什麼區別?這天下和二十年前的天下又有什麼區別?陛下你說你才是世間被選擇的那個人,所以為了你的目標,你可以犧牲一切,但如果有一天輪到你被犧牲,你會不會願就此慨然而赴。」

  「朕……必將是天下之主,人間之王。」慶帝冷漠說道:「有朕一日,這天下便會好過一日。」

  「依然是個虛名罷了。」陳萍萍歎了口氣,說道:「陛下你精力過人,明目如炬,慶國吏治之好,前所未有,但你死後怎麼辦?人總是要死的。」

  旋即這位坐在輪椅上的老跛子揮了揮手,淡淡說道:「你死後哪怕洪水滔天,我忽然想到這句話,我忽然想到這句話問得有些多餘。陛下,我還是高看了你一層,你終究只是一個被野心佔據了全部身心的普通人,不論是大宗師,還是一代帝王,依舊逃不過這一點。」

  皇帝並不如何憤怒,只是望著他淡淡說道:「至少朕當年答應她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在做了。」

  「是嗎?老奴臨死前,能不能聽陛下講解一二,能讓我死得也安心些,就當陛下給老奴最後的恩典。」

  皇帝注意到了陳萍萍唇角的那絲譏諷之意,不知為何,這位君王的心底忽然顫抖了一絲,生起無數的怒意,大概身為帝王,尤其是像他這樣的帝王,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被人無視或者刻意輕視於這一生在這片大陸上所造就的功業。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閉著眼睛,緩緩說道:「朕不需要向你這閹賊解釋什麼,待朕死後,朕自然會一件一件地講給她聽。」

  「陛下您死後有臉去見她?」陳萍萍今日完全不似往日,人之將死,其心也明,其志也雄,當著這位天下第一強者的面,他冷漠而刻薄地刮弄著對方的心,「聽說在澹州海畔,你曾經向范閑解釋過這所謂……一件一件的事,您是想安慰自己,還是想通過范閑,讓冥冥之中的她諒解你?」

  這句話很淡然,卻恰好刺中了慶帝的心。慶帝睜開雙眼,眼中依然是那片怪異的空蒙,面色卻有些微微發白。

  「朕為何不敢見她。」慶帝沉默許久之後,忽然笑了起來,笑聲回蕩在禦書房裡,「當年在澹州海畔,在誠王舊府,朕曾答應她的事情,都已經做到,或將要做到,朕這一生所行所為,不都是她曾經無限次盼望過的事情?」

  陳萍萍只是冷漠地看著他。

  慶帝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冷冷說道:「她要改革,要根治朝堂上的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制,推行新政。」

  「她說明君要聽得見諫言,所以朕允了都察院風聞議事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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