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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九


  李伯華看著范閑的神情,知道他在想什麼,緩緩說道:「太平錢莊放貸天下,但若是時局有難,只怕那些外貸也是收不回來。但……」

  但字出來了。范閑看著他,等著他的下一句話。

  「銀票飛於天下,銀根卻始終在東夷城內。」李伯華在范閑的面前沒有絲毫遮掩,「如果小范大人將這些力量能夠集合在一起,確實可以影響很多事情。如果想讓天下大亂,也不是什麼難事。」

  有力量的人說話才有底氣。

  范閑今天才知道,原來劍廬十三徒中,最有力量的人不是威信最高的雲之瀾,也不是境界最有無限前景的十三郎,而是這位握著最多銀兩的李伯華。

  「這是一筆大禮。」范閑已經從先前的震驚中平靜了下來,緩緩說道:「如果東夷城方面要求太多,我依然無法做到,必須事先說明。」

  「這已經是先生您的產業了。」李伯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與一般的武道高手不同,這位大陸商界隱形的寡頭,一眼就瞧出了范閑的謹慎,和聲說道:「師父的遺命裡,並沒有要求您做什麼,想必你們已經談妥了,我只是執行而已。」

  范閑的眉頭皺了起來,自嘲笑道:「我這一生已經被天下掉下的金盆砸了一次,難道今天還要被砸第二次?」

  「我不知道您需要銀子做什麼,但我有銀子。」李伯華沉默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當然,就我個人而言,我想向您提一個條件。」

  范閑靜靜地看著他,片刻後說道:「您有提任何條件的資格和實力。」

  李伯華緩緩起身,說道:「太平錢莊,最先前是東夷城城主府的產業,後來是劍廬私下的產業,我整整在裡面費心費神了十六年,錢莊也越來越大,但請您記住,錢莊的銀子,不僅僅是錢莊的銀子,還有東夷城所有商人們的存銀,甚至還有北齊南慶無數人的存銀,您若要動用,也必須要有個限額,總不能把商人們的銀子都挖光了。」

  「這是自然。」

  「我的意思是,太平錢莊,實際上是東夷人的錢莊,是他們的銀根,他們的根。」李伯華靜靜地看著他,一字一句說道:「您只有一半東夷人的血統,我想提醒您,我們的歸順,只是名義上的歸順,我們不想變成燕京人,江南人,渭州人,我們只是想做東夷人。」

  「直接說吧。」范閑眯著眼睛看著他。

  「不能駐軍。」李伯華皺了皺眉頭,輕聲說道。

  此言一出,范閑唇角微翹笑了起來,看著他輕聲說道:「您是聰明人,當然知道,這是劍聖大人已經認可的事情,我不可能讓步。」

  緊接著他皺眉說道:「你們也要體諒一下我,要說服慶國千萬人,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李伯華也笑了起來,先前那一說只是一種談判的手段,他誠懇地說出了真正的請求。

  「如果一定要駐軍,我希望是黑騎。」李伯華看著范閑,平靜說道:「別的都不行。」

  范閑搖了搖頭:「黑騎總數只有一千人,而且陛下不會答應。」

  「那就是大皇子的舊屬,最好是大皇子親自來此。」李伯華也不再讓步,說道:「如今各諸侯國已經開始有異動,民心也開始亂了起來,待葬禮過後,若慶軍強勢進入,只怕會引起不少反彈。局勢亂了起來,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難道黑騎或是原先的征西軍進入東夷城,就不會有這個問題?」

  李伯華微笑說道:「黑騎的主人是您,征西軍的主人是大殿下……而所有的東夷城百姓都知道,您是葉家小姐的後代,大殿下是甯大姑的兒子。」

  范閑微微皺眉,不知道這又對東夷城局勢的平穩有什麼關鍵的作用。

  「要看人心。」李伯華輕聲說道:「我們東夷城這二十幾年,出了兩個最出名的女人,一位是令堂,進至今日,東夷城的商人還把當年的老葉家看成東夷城的驕傲,而另一位就是甯大姑,一位東夷城可憐的女俘,最後卻成為了異國的皇妃……說來您也許覺得奇怪,但事實上是,東夷城的人們,從來不認為這是一種屈辱,只會認為這是一種難得的榮耀。」

  范閑默然,很自然地想到,前一世時那些成為北歐王妃,成為巨富之妻的華人姑娘們。似乎那時候人們的情緒並不抵觸,反而有些暗自之喜,與崇洋媚外無關,大概純是一種宣國媚於境外的古怪喜悅吧。

  「而因為葉家小姐和甯大姑在東夷城人心中的地位一直未變,」李伯華看著他說道:「所以您或者是大皇子,在很多商人百姓的心中,其實也就是半個東夷人,如果是你們兩人中的某一人駐軍於此,民間的情緒會方便拂平一些。」

  范閑沉默許久後說道:「您說的有道理,而且這些話我可以去試著說服皇帝陛下,想必陛下也想要一個完整的東夷城,而不是一個義軍四起,流血成河的城池。」

  「辛苦您了。」李伯華說完這句話後,深深行了一禮,便準備退走。

  關於東夷城稱臣的具體事項,比如究竟是年年納貢,還是直接納入京都的稅收體系,還在各級官員的討論之中,而淩駕於這些事務之上的,當然是重中之重的駐軍事宜,李伯華今日帶著太平錢莊灑然而來,棄下箱匣灑然而去,卻是將范閑肩上的負擔壓得更重了一些。

  「請稍等。」范閑忽然開口留客。此時他心中的震驚之意根本沒有辦法完全消除,他實在是不明白,為什麼四顧劍臨死前決定在自己身上大賭,而劍廬的這些弟子們,便不問細節,不問緣由,就這樣壯烈甚至魯莽地搬出了東夷城的家底。

  他們並不像四顧劍一樣知曉過往,知曉范閑與皇帝之間那條難以抹平的深溝,他們憑什麼相信范閑。

  「我們只是相信師尊的智慧。」李伯華望著他微笑說道:「想必您也清楚,師尊從來都不是什麼白癡。」

  范閑默然,然後笑了起來,說道:「想來你們投注了這麼多東西下去,總要有什麼監督我的方法。」

  「當然不會是雲之瀾。」范閑眯眼思索,緩緩說道:「城主府要重立,雲之瀾是最好的選擇,他游離於劍廬之外,冷眼旁觀,會從大勢上對我加以制衡……但是你們對於我個人的制衡在哪裡?你們應該清楚,我不是一個可以被控制的人。」

  「我們沒有把握能夠控制小范大人。」李伯華平靜說道:「所以我們只是跟著師尊進行一場天下豪賭。當然,若小范大人背信棄義,反手將我東夷城吞入腹內,也並不會出乎我們的預料,畢竟您是慶人,是慶帝的私生子,東夷城的死活,在你心中想必不會那麼重要。」

  「既然你們想到了這一點,為什麼還敢賭。」

  「我們東夷城沒有別的力量,只是有錢,還有……劍。」李伯華微笑一禮,走出了靜室。

  然後一把劍走入了靜室。

  疲憊的王十三郎臉上一片蒼白,他看著范閑沉默許久後,用十分低沉的聲音說道:「從今日起,我天天跟著你,如果你背信棄義,我會殺了你。」

  「你殺得了我嗎?」范閑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王十三郎倔強地盯著他,說道:「如果我看錯了你……殺不了,也要殺。」

  §卷七 第七十七章 開廬

  范閑想笑卻笑不出來,臉上的表情就像是被神廟外的風雪冰住了一般,他怔怔地看著身前的王十三郎,看著這位年輕友人平靜卻倔強的臉,許久之後深深地歎息了一聲,也感覺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那抹寒意。

  他知道十三郎說的是實在話,對方是個實實在在的實在人,所以他才會感覺到寒冷。

  如果將來事態的發展,與范閑和四顧劍估計計劃的不一樣,如果在天下人看來,范閑只是攫取了東夷城的實力,卻沒有考慮到東夷城民眾商人的利益,或許十三郎真的會不惜一切代價向他出手。

  四顧劍的遺命,太平錢莊,劍廬弟子們已經為了這場賭局付出了太多的利益與實力,如果范閑將來真的反水,這些人必將憤怒而恨入骨子裡。不用思想,范閑也知道,劍廬十三子瘋狂的報復,會是怎樣的驚心動魄。

  更何況自己身邊有這位親近的、關係極好的年輕友人,范閑並不希望和王十三郎以命相搏。

  尤其是劍廬瘋狂的報復,即便不能直接傷害到有監察院保護的范閑,但這麼多九品強者的突襲,一定能夠傷害到范閑在乎的親人、友人、下屬之類。

  慶國皇帝陛下能承擔這種損失,因為大部分時間,他把自己大部分的親人下屬不當人看,但范閑不行,他知道王十三郎此時呈現的態度,代表了劍廬弟子們怎樣的決心,由不得他不暗自警懼起來。

  范閑眯著雙眼,眼中寒芒漸盛,卻又漸漸散開,看著王十三郎平靜說道:「你那些師兄們要弄清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是你們師傅求我做的,不是我求他做的。所謂合作,也是你們單方面的想法……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要脅。」

  王十三郎沉默,知道范閑說的是真話。

  范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這就是我一直疑惑的一點,四顧劍給我十二把劍,我到底怎麼能夠相信你們的忠誠,而不用夜夜擔心,你們會從背後刺我一劍。」

  「如果有人要刺你,自然有我擋著。」王十三郎有些黯然地低著頭,「只要你不背信棄義。」

  范閑微嘲冷笑說道:「我的背後有影子,用得著你來做什麼?我只是很厭憎這種感覺。我是什麼人?我不是一個能被要脅著做事的人,劍廬必須把態度放端正一些,如果雲之瀾或李伯華並不信我,那我們也沒有必要繼續談下去,就此作罷,過些月,領著大軍再來談好了。」

  王十三郎有些疑慮和痛苦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這也是在要脅。」

  「來而不往非禮也。」范閑認真地看著他說道:「我很頭痛於你所呈現出來的意願,我不希望有人利用你來控制我。」

  「我們沒有這種奢望,但是……說實話,我們並不理解師傅的遺命。尤其是師兄們和你沒有太深的接觸,他們不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們根本不敢相信,你會……不顧慶國的利益,而為東夷城的死活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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