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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八


  范閑微笑說道:「孫敬修是個不錯的官員,不應該就這樣消失在無聊的權力鬥爭之中,原因其實就是這樣簡單。」

  不等胡大學士開口,他幽幽開口說道:「這太學是個不錯的地方,青春逼人,這些學生們將來都是要入朝為官的,我們身為先生,不止要教他們什麼,也要用朝中的真實情況幫他們樹立一些信心。」

  「一個官員,只要肯做事,就能平安無事。」范閑盯著胡大學士的眼睛,「如果孫敬修就這樣垮了,你拿什麼去教這些學生?大學士書中所言準則,又還有個什麼作用?」

  被范閑逼到了角落裡,胡大學士沉默許久,知道這位小公爺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如果自己不答應,說不定他真會利用自己在太學裡的威望,去煽動學生們做出什麼事來,不由歎息說道:「得,只要陛下不發明旨,我就來保一保孫大人。」

  聽到這句話,范閑終於開心地笑了起來,拱了拱手,不再多說什麼,便欲告辭而去。

  胡大學士拾起桌上的水晶眼鏡,笑著說道:「就算是還你這個眼鏡的情份……不過,你不覺得我還的情大了一些?」

  范閑心情極好,說道:「大不了讓內庫再做幾副,給你家大小公子們一人預備一個。」

  胡大學士被他暗中諷得沒轍,笑駡道:「我的意思是,學正大人前些天說了,你什麼時候能把東夷城的事情忙完,得趕緊回太學給學生們上課。」

  范閑笑著應道:「這事兒您不說,我也準備來做。」這是真心話,今日進入太學,看著那麼多年輕的學生,范閑的心情不錯,似乎想到了前一世自己上學時的情形,而且他知道這些學生將來必然都是慶國的柱梁,如果自己能夠提前影響他們一些什麼,在某些時刻,或許這將是自己的保命法寶。

  ***

  范閑告辭而去,胡大學士一個人在昏暗的燈光陪伴下,繼續著自己的事情。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時,一位官員輕輕地走了進來,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什麼。

  胡大學士沉默了許久,唇角不由浮出一絲苦笑,輕聲說道:「原來今日孫府大宴上,竟然還鬧了這麼一出。真不知道這位小公爺是怎麼想的,鬧得如此浮誇,完全不合他以往的暗斂性子。」

  那位官員自然是胡大學士的親信,臉上也有諸多不解神色,疑惑說道:「而且此事透著份詭異,明明知道是宮裡的意思,小范大人還要硬生生抗著,甚至不惜來求動老師,為了區區一個孫敬修,值得嗎?」

  「不僅僅是孫敬修啊。」胡大學士又歎了一聲,揮手讓這名官員下去,叮囑道:「此事不用再提,只要陛下不發旨,我就替小范大人保個人,也應是無妨的。」

  那名官員沉聲應下,告辭而去。

  胡大學士那張依然年輕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變幻著神色,他在思考著范閑先前那段話,在猜測范閑的真實意圖。東風與西風?他揉了揉有些發緊的眉心,忍不住苦笑了起來,賀大人只怕沒資格當東風,小范大人是在和陛下打擂臺!

  只是為什麼要打呢?難道是因為對陛下的削權之舉心生怨氣,所以發洩到了此處?胡大學士陷入了沉思之中,總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兒。已經三年了,陛下對監察院的削權一直在前行,而范閑總是在宮裡進一步之前,就已經很孝順地提前退了一步,亦趨亦退,沒有絲毫不樂意的模樣。

  為什麼范閑不退了?是不是他擔心退得太多,將來手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與人抗衡?可是除了陛下,你需要抗衡誰呢?

  胡大學士的眉心皺得極緊,卻怎樣也想不通這件事情。忽然間,他的手指撫到了自己的皺紋上,微微一驚,趕緊緩緩用手指把皺紋散開,又悄悄地從桌下取出一個小瓷瓶兒,從瓶中挑了一點乳油狀的東西,細細地塗抹在臉上,緩緩拍打一番之後,他的臉頰皮膚更顯光滑,幾絲皺紋顯得毫不起眼。

  胡大學士把瓷瓶放入桌中藏好,自嘲地笑了笑,陛下父子間的事情,自己何必去想那麼多,他們又不可能真正翻臉——倒是自己這張臉,胡大學士唇角的自嘲之意愈來愈濃,甚至有些淡淡的悲哀。

  他的年紀也不小了,所以格外注意面部的保養,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歷史使命是成為陛下百年以後朝堂上的中樞,所以他必須不顯老。如果陛下認為他已經老了,一定會產生一些別的想法,為自己的兒子去留一個更年輕的鋪佐之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自己的無奈,自己的悲哀。

  §卷七 第六十二章 春園亂

  「三年前,整個京都都在追殺我,如果不是有孫家的人幫忙,我很難活到現在,更不可能把黑騎運到京裡來。」

  禦書房內的氣氛有些緊張,范閑微低著頭,看著身前榻上的皇帝陛下,面色微沉,一字一字地緩緩說著:「從這個角度出發,孫家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也算得上平亂的功臣。」

  「平亂?」皇帝沒有抬起頭來,昏黃的燈光照耀在他束得緊緊的頭髮上,隱隱可以看見幾絲白髮所反射出來的顏色,只是接著范閑的話冷漠說道:「如果朕沒有記錯,那是孫家小姐的功勞,與她父親有什麼關係?」

  「孫家小姐總是她爹生的。」范閑抬起頭來,倔強而平靜地看著皇帝。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卷宗,也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沉默許久,似乎是想看出這小子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半晌後才輕聲說道:「今日進宮,便是要說這個?」

  「是,陛下。」

  皇帝再次沉默起來,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為什麼?」

  「臣是個有恩必報,有仇必報之人。」范閑給出的原因很簡單,「孫小姐于臣有大恩。」

  「如果只是想報恩……」皇帝微諷說道:「朕把孫顰兒指給你,孫敬修臉上自然是有光彩的,何必會要爭這個位置。」

  范閑沒有微窘去笑,面上冷靜無比,內心微微抽緊,咬著牙,從牙縫裡滲出聲音:「因為陛下三年前應承過臣。」

  皇帝陷入了沉默之中,三年前范閑向他討的功勞,其中就包括了孫敬修之事。他緩緩開口說道:「這世上哪有永遠不變的事情?尤其是官員之位,乃國朝之基,豈可因為一言一語便永世不變?依你之言,若朕應允了你什麼,日後即那人貪贓枉法,朕也要依你不動他?」

  范閑先前的話帶著幾絲賭氣,幾絲不得體的獰勁兒,皇帝更是被這挾功邀賞的意思氣得不輕,但轉瞬間便平息了,或許皇帝更喜歡范閑這種把什麼事兒都擺在檯面上來吵的性情。

  「孫敬修是能吏。」范閑一步不退,看著皇帝老子的臉,清聲說道:「若他敢貪贓枉法,臣第一個拿他,把他千刀萬剮。」

  皇帝的眼眸裡閃過一道異光,似乎沒有想到范閑竟然會對這件事情如此上心,隱約想到,大概是削權的手段來得太急,刺傷了這個年輕人的心。

  東夷城的事情還在處理當中,朝廷沒有真正地酬其之功,卻要急著在朝堂上給他安排對手,難怪安之心裡會不舒服,會硬生生地頂了回來。皇帝微微一笑,自以為瞭解了范閑的心思,搖了搖頭,沒有再就此事繼續說什麼。

  「例行考績總是要做的。」皇帝低下頭,和聲說道:「既然你要報孫敬修當年的恩義,朕自然也不會逼著你做個不義之人。只是若他不適合在這個位置做下去,朕自然會換人。」

  皇帝抬起頭來,似乎是警告,又似乎是提醒:「你即便是監察院院長,朝堂之事也不能多管。門下中書大學士們操勞朝務,你不要插手得太多。」

  范閑也不多話,低身一禮便出了禦書房。最後這兩句對話,皇帝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他是不會親自插手此事,但是賀宗緯那邊還是會對孫敬修落手,而且提醒范閑不要對賀宗緯有什麼私底下的動作,不然皇帝是真的會動怒的。

  待范閑離開之後,皇帝有些無奈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案宗,心裡生出了淡淡煩厭之心,一手將這些案宗推開,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禦書房裡,不知道在想什麼。

  「安之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性情太過直接倔狠了些。」

  皇帝一面在心裡想著,一面喚了姚太監進來,問了一下今天京都裡發生的事情,面色也漸漸寧靜下來。聽到孫府壽宴的事情,皇帝沉思許久,明白了范閑為什麼會像被踩了尾巴的老貓一樣跳將起來。一位剛剛立下大功的臣子,馬上要被人削權,被人掃顏面,莫說范閑,不論是誰或許都會感到憤怒才是。

  「也許這件事情是太急了一些。」皇帝在心裡這般想著,卻不願意承認自己有所疏漏,對姚太監冷漠說道:「告訴賀宗緯那邊,放手去做,至於安之那邊,你們暫時不要管了。」

  皇帝沒有想到,范閑的憤怒基本上是偽裝出來的,他只是要用自己的憤怒與難過,逼著陛下動心,動不忍欺之心,讓自己手中的絕大權力再多保留一段時間。

  姚太監恭謹無比地應了一聲,緊接著壓低聲音說道:「那件事情,已經查到頭了。」

  皇帝嗯了一聲,眸子裡閃過一道寒光,說道:「說。」

  「丙坊那出的出倉令,守城弩離開閩北的手令,都已經得了。只是最終查到樞密院的調令後,便指向了秦家,看不到那邊的影子。」

  姚太監微顫著聲音說道,內廷最近這一年一直在暗中調查山谷狙殺一事,陛下始終沒有放過當年的疑點,一心想抓出那個人,安慰一下小范大人。

  能夠悄無聲息地做了這麼多事,而且還把手腳探入了內庫,即便是秦家這種曾經的軍方元勳門第也無法做到,而且事後還沒有留下任何線索,整個慶國,除了皇帝陛下自己外,就只有監察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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