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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六


  日頭漸移,外面的鬧酒之聲也停歇了下來,靖王爺與柳國公吃了幾杯酒後覺得頭有些沉,身子有些乏,也懶得看接下來的事情,覓了個由頭便告辭而去。

  孫敬修畢恭畢敬地將兩位貴人送出大門,才折還回正廳,微微思忖片刻後,吩咐下人守在正廳之外,注意著動靜。

  他邁步而入,與廳內三桌上的大人們告著罪,呵呵笑著說著閒話,又推辭了會兒,才真正地坐回了首桌的主位之上。

  此時正廳內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都下意識裡停箸放杯,看著面前的各色菜肴,用臉上端寧的笑容,表現著自己的官家氣派胸襟,等待著接下來的事情。

  先是孫敬修很誠懇地表達了謝意,如何云云,然後他也住了嘴,坐在范閑的身旁,極為沉穩。

  范閑眼簾微垂,緩緩放下手中的筷子。象牙筷擱在青瓷箸枕上,發著輕輕的丁當響聲。

  所有官員們的心中都被這聲音敲了一下。

  一片有些令人難受的沉默,整個正廳安靜一片,與院間的熱鬧,後園的絲竹聲比較起來,更是幽靜到了極點。

  「孫大人官聲如何,本官就不贅言了。」范閑抬起頭來,輕啟薄唇,緩緩說道:「陛下在私下也是多有言辭嘉勉的。」

  席上諸位官員聽著這話,覺得好生諷刺,如果陛下真的很喜歡這個京都府尹,賀大人怎麼可能會放出那個風聲?只是……小公爺說私下?唉,人家父子二人私底下說了什麼,有誰會知道?難道席上這些人還敢當著陛下的面去問些什麼?

  「諸位大人同朝為官,誰都有個不順之時,還望互相幫襯幫襯。」范閑的這句話說得極沒有水準,首先是把孫敬修的窘境擺了出來,在鋒頭上便落了下風,而且連幫襯這種行商的言語都擺了出來,吃相未免顯得難看了一些。

  只不過水準這種東西,總是要看角色的,皇帝陛下就算寫首白狗身上腫的打油詩,詞臣們也要大肆歌頌,所以當范閑這般說後,席上所有的大員們都在捋須點頭,深以為小范大人此言大是簡約而不簡單,十分有理。

  范閑轉頭,看著右手邊那位官員,說道:「魏尚書以為如何?」

  如今的戶部尚書魏東行,也是在戶部打磨了許久的奸猾官員,往些年裡往范府與范尚書議事,不知道與范閑見了多少面,但他如今能夠接任范建的職位,倒不僅僅是因為在戶部裡的績效,更準確地說,是因為他向皇帝陛下那邊倒得徹底,一心一意按照陛下的意願,把戶部從范家獨立王國的泥沼里拉了出來。

  魏尚書當然知道這兩年裡的舉止行為已經得罪了小范大人,但是他的背後直接便是皇帝陛下,所以也並不怎麼太過擔心,這兩年裡,范閑也沒有對他表示過任何不滿,似乎也是瞭解他的苦衷。正是因為如此,今日孫府請客,他知曉了范閑到來,在思忖許久之後,也還是來了。

  他沒有料到,小范大人竟然真的會選擇因為京都府的事情發難,而且第一個就挑的是自己。他的心頭微微一震,知道小范大人不喜自己,不然對方也不至於在這席上挑戶部第一個開刀。

  淡淡的寒意湧上心頭,只是魏尚書也別無他法,微微思忖片刻後,和聲笑道:「小公爺所說有理。戶部行事依旨意慶律,絕不會胡亂行事。」

  席上都是些在官場裡沉浮久了的老油條,當然知道范閑揀魏尚書出來單獨相問是個什麼章程,只是事不關己,當然要高高掛起。沒有想到,魏尚書淡淡話語裡,竟是把范閑頂了回去,哪怕一個模糊的示好承諾都沒有。

  官員們一方面佩服魏尚書的膽量,一方面也有些擔心接下來的事情,紛紛沉默不語。另兩位尚書大人則是舉起了筷子,小聲地示意身旁的幾位大人慢慢進食。

  「我是一個很平和的人。」范閑臉上的笑容愈發清美起來,盯著魏東行的雙眼,和聲說道:「若有旨意下來,自然是依旨意而行,可若沒有旨意,本官倒是要看看,那些小人到最後會落個什麼下場。」

  監察院與朝政之事是兩套關係,井水不犯河水,范閑這段話已經有些犯忌諱,而小人二字,無疑將魏尚書的臉面削了個通通透透,他的臉色頓時冰冷起來,望著范閑說道:「不知道小公爺此言何意?」

  范閑依然未曾動怒,只是笑著說道:「沒什麼意思,本官只是今夜便要入宮,去問問陛下,究竟最近給了戶部什麼旨意,竟讓戶部衙門正事兒不做,天天守在京都府裡呆著。」

  「本官執掌監察院,卻也不敢私下調查三品以上官員。」范閑的表情依然是那般溫和,「本來今天是老太君七十大壽的日子,不該說這些煞風景的冷言冷語,只是我在京裡也呆不了幾天,馬上又要去東夷,又想著京都府乃是緊要之事,所以未免急迫了些,諸位大人莫要見笑。」

  席上諸大臣乾笑連連,哪裡敢真的去笑。小范大人這段話已經點醒得清清楚楚,他可是監察院的提司,三日之後便要正式成為慶國監察院的第二任院長,至於他的其它身份便不用再提,而……回東夷城?這又是在提醒這些大臣們,今日的范閑,有足夠的功勞向陛下討要些什麼東西,哪怕是一道旨意。

  魏尚書心頭一震,嚼出了這兩句話裡的意思。

  范閑舉起一杯酒,對著席上諸位大臣說道:「諸位大人,讓京都府清靜些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范閑正式站了出來。在一片尷尬的沉默之後,慢慢有人舉起了身前的酒杯,有些參差不齊,但基本上所有的大臣們都舉起了酒杯。

  魏尚書還望著身前的酒杯發呆,他確實十分為難,因為他清楚,范閑是個極為記仇之人,先前笑得那般溫柔,只怕是心裡憤怒到了極點,即便今日自己求饒退了一步,難道以後范閑就會放過自己?而且他畢竟是一朝尚書,地位體面在這裡,又有皇帝陛下和賀宗緯的全力支持,如果就此讓步,實在是也有些說不過去。

  范閑也不正眼瞧他,溫和笑著說道:「雖說咱們都是在朝堂上做官,其實也都是些可憐人,還不是想為自己的兒孫親眷謀些好前程。」

  「陛下曾經說過,人生於世,需要有些敬畏之心。」他看著席上的諸人,溫勉說道:「本官行於天地間,只對兩樣有敬畏之心。」

  禮部尚書微微皺眉,他便是先前第一個舉起酒杯的人,和魏尚書不同,他沒有得罪過范府,所以有彌補的機會,而且他的心中暗自嘲諷,魏東行竟然還不知道小范大人是怎樣性情的人物,又有怎樣的手段。

  他知道魏尚書在想什麼,監察院根本管不了三品以上的官員,只要陛下不發話,小范大人似乎根本威脅不到自己。只是他卻清楚,魏尚書似乎忘記了歷史——范閑還是個白身的時候,就把原任的禮部尚書郭攸之送上了死路,後來不知道弄垮了多少尚書,這是個連太子爺都敢往死路上逼的狠人,你一個區區尚書,何苦與對方當面頂撞?

  一念及此,禮部尚書就著范閑的話頭,笑著問道:「不知小公爺的敬畏為何?」

  「我一敬陛下,二敬父母。」范閑輕輕轉著手指間的小酒杯,笑著說道:「陛下說的好,沒有敬畏之心,行事便會趨於孟浪……我以往行事便有些孟浪,還請諸位大人多擔待。」

  席間又是一陣笑聲,卻又是把這句話裡的意思聽得清清楚楚。敬畏?小公爺就是明著告訴諸人,你們的敬畏之心裡,除了天地父母陛下外,不要忘了自己!孟浪?這位小公爺行事何止孟浪,簡直是陰狠!

  還是那句老話,很沒有水準的威脅,卻因為威脅的人太有力量,所以顯得擲地有聲。尤其是范閑先前所說的子孫親眷四字,終於提醒了某些人,就算監察院動不了尚書侍郎,但把你們家族之中的其餘人打入地獄,卻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這是很狂妄很囂張很放肆的舉動,奈何陛下寵信范閑,誰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魏東行的臉色漸漸黑了起來,手指頭也抖了起來,他覺得小范大人太不講理了,難道因為自己的事情,你就敢對我的家人下手?

  可所有人都知道,范閑敢,小范大人雖然當年有個詩仙的名頭,但從來都是走的陰森鬼路,慣不講理。

  魏東行最終緩緩地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不知酒水滋味。

  范閑點了點頭,再次舉起酒杯,說了最後一句話:「大家吃好,喝好。」

  ***

  不知道那些留下來的大臣們,尤其是那位被范閑赤裸裸威脅不屑的戶部尚書,有沒有心情吃好喝好,反正范閑的心情不錯,他提前離開了孫府,也沒有和林婉兒一道回家,而是坐著黑色的馬車,向著北城的方向駛去。

  「去太學。」他對沐風兒吩咐道:「胡大學士今日不當值,在太學裡講課。」

  沐風兒應了一聲,也沒有去思考大人為什麼要急著去見胡大學士。

  范閑在馬車裡揉了揉有些發緊的眉心,其實在孫府裡的舉動並不合適,只是他必須要擺出這種態度來,而這種態度肯定會馬上傳遍京都,所以他必須趕在最前頭,去處理後續的事宜。

  他晚上就要入宮,而在入宮之前,他必須去見見胡大學士,如果能夠說服這位首領大學士,那在陛下面前打擂臺,他也會更有幾分底氣。

  §卷七 第六十一章 太學裡的黑傘及鼻樑上的光明

  黑色的馬車,行過東川路口,范閑剛剛收回投往自家書局和醫館的目光,一扭頭,便瞧見了太學那間古意盎然的大門。

  太學是一片比較疏散的建築群,臨街並沒有衙門明堂之類建築,也沒有高高的院牆,便是那座大門,實際上也永遠沒有關過,內裡的青樹探了出來,各處的讀書之聲也透了出來,盡是儒風靜思之意。

  正如樞密院曾經喚過軍事院,老軍部,如今還和六部裡的兵部夾雜不清,慶國這幾十年裡曾經玩的數次新政,也讓太學的名字變了一次又一次,同文館,教育院,反正是怎麼難出口,陛下便怎麼胡亂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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